一年后,梁双泉的母亲病逝,王卯生和洪同中前去帮着,在梁家的祖坟地新掘墓穴。梁家的祖坟在半山坡上,大大小小几十座坟茔,梁双泉指点着这座坟茔里埋的是谁,那座坟茔里埋的又是谁。王卯生奇怪梁双泉的是四个伯父和四个婶娘都去世了,四个婶娘的坟茔都在,四个伯父却只有三个。梁双泉解释三伯父在云南当兵,十年前去世后就埋在了当地。洪同中说:生有时,死有地啊。其实人是一股气从地里冒出来的,从哪儿冒出来最后又从哪儿回去。王卯生说:照你说法,这三伯父是这里的人却是云南的气,四个婶娘都是外地人而气是从这里出来的?洪同中说:是的。
王卯生很长时间里纠结自己是从哪儿的地里冒出的一股气呢?是气,就有气味,他皱起鼻子在梁双泉身上闻,也皱了鼻子在洪同中身上闻,要闻出他们是不是同一个地方冒出来的同一种气味。梁双泉和洪同中问他,是狗呀,要干什么?王卯生不说明,他没闻出个香甜酸臭。
在那个漫长的冬夜,围着的火塘里火烧得通红,烤着土豆,吊罐里炖着蘑菇,而壶里的酒已经温热了,他们一宿都说着一个话题,这是不想说却不得不说的,那就是爱与恨、生与死,三人都被悲哀激动。最后王卯生陪不过洪同中的酒量,最后一句话还含在嘴,他睡着了。
再后来,王卯生在某一天突然好奇了一个问题:他打了几十年猎,跑遍了星罗峡方圆百里所有的沟岔,怎么就从来没有见过自然死亡的野兽尸体呢,包括那些黑熊、花豹、野猪、羚牛,也包括那些刺猬、黄鼠狼和山兔,甚至任何一只鸟。他用心地再去寻找过一年,到底还是没有。
七
在秦岭南坡,东阳县统计局的白又文往西川普查人口,陆续完成了黑水峪的竹坝村、蒙梁山的石堡村、铁峪的骑风楼村,于二十六日到达关山垴的葫芦村,就住在村长家二楼上。工作了三天,白又文神经衰弱症就犯了,第四天晚上怎么也睡不下,独自坐在楼台上看月。
月是下弦月,似乎什么都还明白,却什么也看不清楚了,溟溟蒙蒙,石涧里的水流声隐隐传来,林子中有鸟呼应,而无数的蛾虫像扬起的麦糠在身前身后飞舞,不时就撞到脸上,抓不住,又挥之不走。渐渐,鸡上了架,猪先后进圈,天越来越黑,四周的峰峦和树林子便消失了轮廓。白天里看到那些分散在坡崄上的几户人家,门楣上都挂着灯笼,现在,黑暗是瞎子般的黑暗,亮着的灯笼看不见了灯笼,只是一团红光悬在空中。后来,各家各户开始关门,狗此起彼伏地叫过一阵,终于声软下去,再没起来。村里的人都该睡下了。人睡下的夜一切沉沉入静,越是有蛐蛐鸣响夜越静得死寂。一只猫从瓦房顶上走过来,虽然悄没声息,还是闻到了一丝臊味,同时脸上多了些凉意,感觉里,露水已经从裤脚爬上来了。白又文挪了挪身子,想着进屋喝些水去,这时候,他蓦地发现,在黑暗的深处有了许多星星,光点微小,还是一对一对的,游移不定。啊那不是星星,是野兽的眼睛,要么是狐狸,要么是獐子或獾,从树林子里、山洞岩穴里出动了。白又文立即屏住气,观察着,感叹黑夜里并不是万物安息,星星出来,露水出来,兽出来,蛐蛐、蚯蚓、湿湿虫出来,好多好多的东西都跑出来了。随之,令白又文惊讶不已的是林子里的人竟也出来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单个的或几人一伙的,就汇集到村前的沟壑上。沟壑在白天里纵横着红褐色的岩层,怪石嶙峋,荆棘杂乱,这阵却平平坦坦得如是一块草甸。白又文便看到了梁三和那个疤脸在解板,一棵树是村东那棵红椿树,伐下来捆在一个木架上,两人把锯在树上来回扯动。疤脸据说是小时候被熊抓过一掌,从此半个脸塌下去,一只眼睛也坏了。他独眼看不准树上的墨线,梁三不停地训斥:拉端,拉端!照壁下蹴着几个老汉在吃旱烟,不知怎么就互相指责了,一个说你糊涂得是不下雨的天。一个说你麻迷得是走扇子门。接着你向我吐一口唾沫,我向你吐一口唾沫,等吐出了痰,翻脸了,要动手脚。有人赶紧打岔,说:那东坡上是不是麝?大家往东坡上望,是有三只母麝,也坐着,把腿分开了,不停地在下边摆弄,掰开来放出香气,招蚊虫飞来趴在那里了,又合起来。刘三踅挑着一担粪要去菜地里,路上碰上了一条鱼,路上怎么会有鱼呢,鱼渴得在地上蹦,他却向鱼问水。那个叫得宝的孩子坐在碌碡上很久了,四处张望,一会儿看着张保卫在远处打胡基,每打一杵子就嗨一声,时不时就放个响屁。一会儿看二栓子在给村长说什么事,两个人说躁了,二栓子双手拍自己屁股,一跳一跳的,村长一声吼,他立刻蔫了。后来又看石娃子他奶经过柿树下时往树梢子上瞧,树梢上是有一颗蛋柿,那是留给乌鸦的,她拿脚踢树根,希望蛋柿能掉下来,但踢了两下,树纹丝不动。得宝呲咩一笑,从碌碡上跌下来,正好有人过来,是刘三踅的二婶,说:哎哟,得宝给我磕头啊!得宝没吭气,又坐在了碌碡上。刘三踅的二婶又说:卖啥眼哩!白又文觉得卖眼这词好,村里有卖盐卖醋的,村长能卖嘴,光面子话一说一上午,不觉得累,而刘三踅的二婶,这穿得花哨的女人,听村里人议论,裤带松……巷道里,老童又在打老婆了,抽了裤带在老婆的脊背上打。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