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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年01月04日
从文学性看中西绘画的本质特征
○ 洪惠镇
〔英〕 约翰·埃·密莱 《盲女》 布面油画 86.6cm×61.6cm 1856年 英国伯明翰市博物馆藏

〔南宋〕 李迪 《鸡雏待饲图》 绢本设色 23.7cm×24.6cm 故宫博物院藏

林风眠 《风景》 纸本设色 68cm×68cm 20世纪80年代 中国美术学院美术馆藏


  地处世界东方的中国,古有“诗国”之称,因而中国画注定也先天地带有文学性质。个中的决定因素,是中国画的成长发展与文人士大夫密切相关。中国绘画在东汉以前一直由工匠执掌,东汉后期文人士大夫才开始染指,从此没有退出。历代中国画都以他们为创作主力,也就是在他们的开拓推动下,中国画才成长发展为独具特色的绘画体系。到两晋时期,卫协将画技提高到精致水准,结束了“古画皆略”的历史,为文人士大夫深度参与绘画创作提供了技术条件。他们首先表现出来的与画匠的最大不同之处,就是多以文学作品为题材,例如顾恺之的《洛神赋图》和《女史箴图》,文学的叙事与抒情功能,都在画中体现。
  随后南朝宋的山水画家宗炳,明确主张在山水画里“畅神”(《画山水序》),也是文学性的抒情。这就开始划出中国画以文学性来表现人与自然的艺术发展方向,从此没有偏离。到了唐代,王维以“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艺术实践,进一步体现和加强文学与中国画的亲缘关系。这样要求诗画结合,对于古代文人画家来说,一点都不难,因为诗文才是他们的主业,作画只是副业,使诗画结合,犹如倾酒入杯那么简单。也就是在文人士大夫左右中国画坛的特定国情之下,中国画才会产生文学性特浓的美学要旨,并且成为和它生命攸关的画种基因,代代传承。
  但中国画的文学性与西画不同,侧重抒情而少叙事。这和中国画在历史发展中,较早由先发达的人物画为主,再转向以后起之秀的山水花鸟画为主有关。人物画之所以先发达,乃工匠执掌绘画时期的实用性需求(例如装饰壁画与随葬帛画)造成的。情节性叙事比较适合运用在人物画里,只是对以业余创作为主的文人士大夫画家而言,人物画不易掌握,更难画好,再加他们本有儒释道哲学素养,逐渐将注意力与创造性转向山水花鸟画的诗化抒情,便很顺理成章。
  所谓“画中有诗”,主要即指山水画。王维的山水画已见不到确切无疑的真迹,存世的五代两宋山水画,足可证明王维的创造得到很好的继承与发展,“画中有诗”意境浓厚,令人玩味不尽。花鸟画从北宋起始,也强调“立意”和“与诗相表里”,在画中有所寄寓,因而开发出中国花鸟画的艺术特色,也就是强调文学性的抒情。画家不是无的放矢无动于衷地照相性描绘花鸟草虫,而是有感而发,如诗歌比兴,借物咏志,与文学创作相同,只是语言相异而已。那时中国画(主要表现在院体画)的文学性抒情全靠画面的总体艺术效果来实现,如同西画密莱的《盲女》,观者从画面即可读出诗情来,那就是真正的“画中有诗”。例如南宋李迪的《鸡雏待饲图》,一眼就会被画中那两只可爱的鸡雏所吸引,它们朝母鸡方向张望的神情,像幼童一般天真单纯,可以激发观者各种诗意联想。
  “画中有诗”被历代文人看作是中国绘画的最高境界,反复加以推崇强调。但从元代以后,画中诗性意境的表达方式,却产生了变异,成了直接在“画上题诗”(只是后世有的画家依然将其视为“画中有诗”)。原因之一是,中国画从北宋开始出现文人画思潮,主张更加突出立意的地位,解除造形的束缚,即所谓“忘形得意”,这样便削弱了绘画的塑造能力,难以通过画面效果体现诗意。原因之二是,元明清文人画家提倡“书画同源”说,强调以书法用笔作画。书画用笔本来各有服务对象,文字书写结体固定,笔法相对单纯,绘画形象复杂,笔法本需多变,以书入画的结果,必然进一步削弱绘画的塑造力,因而不得不直接在“画上题诗”表达立意。
  但与绘画结合的书法笔墨,在长期淬炼中却也生成抽象性的艺术语言,具有独特的审美魅力与价值。虽然限制了造形的表现力,却也加强了中国画的民族特色。因为这种用笔的讲究,为世界其他画种所无,这对中国画特色与价值的提升极有意义。如此一来,加上追求立意而在画上题诗,便从元代开始形成并流行为诗书画合一的文人画体式,直到现当代。这是中国画文学性更直接而独特的表现,已然超越绘画的领域,是文学与绘画的合璧,也可称为“文化综合体”,与西画的文学性区别最大。
  西方绘画到20世纪初期兴起现代主义,极力挑战传统,反叛文学性。其立足点在于纯化绘画,宣称应将立体性还给雕塑(西画源于古希腊雕塑)与戏剧(情节性之源)艺术,恢复绘画原来的平面性。此乃是从东方绘画(原指曾在巴黎参加世博会的日本浮世绘,日绘实受我国唐宋影响)受到启发,使点、线、面、形、色艺术语言得以主观发挥,于是变形写意的表现骤兴,写实再现即从主流绘画黯然退出。故事没有了,情节多成虚设,形式主宰一切,内容只是形式发挥的一点凭藉,文学性从此告别主流西画。
  这种潮流,席卷西方,也波及东方,在中国闭关的年代,周边国家都受到现代主义的影响。1980年代国门开放后,国人才瞥见西方各种现代艺术,一些美术理论家和画家如获至宝,各依所好,挑拣各种“进口武器”来向中国画传统发难炮轰。其中包括主张像西方现代主义那样,净化绘画,把文学赶走。这种主意,和早年中国文字改革时,主张用拼音字取代方块字一样,有其合理性,但不见得可行。中国文字同音太多,全靠辨形区别,取消方块字,形不见了,单靠上下文估计同音字,常用字还可行,不常用者便很犯难。中国画的情况相似,改革文学性是个复杂问题。
  在西画的文学性中,抒情性只是支流,它与某个国家某个时代的文学成就有关,属于比较特殊的现象,已如上述。叙事性(情节性)则源于西画自古以来的摹仿再现目的,为了极尽真实之能事地描绘某个事件及其人物,自然而然得运用叙事手法,于是和文学不谋而合,殊途同归。然而,这种真实得如同剧照的绘画,在西方发明照相术之后,受到更加真实再现自然的科学技术挑战,顿然失去固有意义和价值,这是它不得不改革创新的主要契机。
  而更深层的现代主义改革原因,源自西画的本质。传统西画从摹仿自然的目的出发,竭力再现对象的物质真实性,因而不断发明高超画技,包括科技含量很高的解剖、透视、色彩学等等辅助技术,使得西画能够栩栩如生足以乱真地再现物象,这是传统西画的本质——物质性。当这种再现自然物质性的立体写实技术,被照相超越而不得不转向平面时,物质性便被转到材料本身的表现上来,这就是现代主义取向变形写意的内在逻辑。厚涂得犹如浮塑在画布上的颜料笔触,不再现事物的造形、色彩、质感、空间等等物质性了,而是主观呈现绘画材料的物质美感,以及由它们构成节奏韵律的视觉之美(有如中国文人画的写意笔墨)。
  再后来,由绘画材料展示物质美感的可能性被挖掘殆尽了,又发展到在画上粘贴实物。再后来粘贴也挖掘完了,干脆摒弃架上绘画(当然只指艺术主流,绘画还在边缘生存),直接玩起以“观念”包装的实物(包括人)的物质性来,于是出现装置、行为等等后现代艺术。这样的逻辑性发展,当然没有文学的份。而改革掉文学性,并不影响西方绘画偏重物质性的本质,它表面上创新不断,但万变不离其宗,因而它们的现代变革是正常的,也是合理的,毫不违背西画本质逻辑。
  中国画却大不相同,从一开始形成(最迟在战国时期,现存帛画可视为嚆矢)就没有再现自然的动机。它发育于渊源久远的工艺纹饰之中,在漫长的历史里,装饰是其首要的实用目的。到了文人介入创作之后,如前所述,叙事、抒情上升为主要目的,并也以此为本质,才偏极重精神性。文学是表现精神性本质的重要辅助手段,特别是近古时期,文人在画上题跋诗文的艺术,大大加强了精神性本质特征。所以创作和欣赏中国画,不能单看画面内容和表现形式,还须看到它的“后景层”,即其内涵。
  如果不是这样,草草几笔墨梅墨竹,有多少艺术价值?李方膺画墨梅,题诗祝愿东风能将春意送到千家万户,郑板桥在墨竹上题诗,将风吹竹叶比作民间疾苦声,刹时就把寻常可见的花鸟题材,和技巧并不复杂高深的水墨画,提到反映人格精神的境界高度,使其艺术价值陡增。这全靠文学的参与,并且做了支柱。倘若没有文学性来加强中国画的精神性,物质性脆弱单薄的宣纸所画的水墨写意,能有多大价值?
  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中国画,特别是文人画,才需要画家具备好人品和深学问。画家自身的人格道德与各方面的文化修养(即所谓“画外功夫”),决定着作品的成就与价值。“画中有诗”的效果相同,只是它不直接将文学(诗文题款)和绘画合璧,而是不露痕迹地融合在画面之中。创作和欣赏时,仍然需要文学性的修养(所以宋代画院考创作会以诗句为试题),否则创作不出和品读不懂画里画外的精神内涵。有鉴于此,不能用西方绘画的概念硬套中国画。要求去除中国画的文学性以纯化绘画性,无疑是削足适履。硬这么做的话,就会破坏中国画的本质特征,使它像西画那样,只单纯作为视觉艺术,不再具备精神内涵来对个人和社会发挥积极意义,最终必然只能像西画那样,在表面艺术形式上做文章。
  实际上现代中国画的先贤,在20世纪之初中国画遭遇西画冲击改造时,就有注意这个问题。不用说坚守文人画战壕的陈衡恪如此,就连倡导结合西画写实主义的现代院体画教父徐悲鸿,在其人物画(如《愚公移山》)和动物画(如“奔马”“啼鸡”)中,也都尽可能保持传统中国画的文学性。前者题材本身就是文学名篇,后者多有题诗(一句或两句)以寄寓作者所处时代的心声。而移植嫁接西方现代派于中国画的始祖林风眠,则在个人性极强的水墨山水中,延续传统诗性意境的表现。这两位先驱年轻时代受过旧学教育,传统诗文不成问题。可是他们身后,中国近代至今的文化教育西化严重,中国画家与理论家缺乏旧学修养,文学性失守,就不单是现代院体画与现代派中国画的事,连现代文人画也不能幸免。
  为此,我们才会看到现当代各种体式的中国画,普遍缺乏精神内涵。不管传统创新,不分工笔写意,也不论水准高低,都是西式美院教育出来的写生速写和照片的放大加工。既非叙事,也无抒情,因而画中没有故事、没有情节、没有意境和立意,跟新闻图片和手机信手拍没有差别。虽然有的是人物,有的是风景和花鸟,都没有生命和感情地木然呆对观众(比较李迪的可爱鸡雏就能看出差别岂可以道里计),难怪画展越来越门可罗雀。
  人家现代西画可以完全放弃文学性,是有其绘画自律和没有穷尽的探索精神在支撑的,而那都得以西画材料性为基础才能办到,我们的水墨宣纸根本支持不了那种折腾。中国画的水墨与宣纸等材料,本来就不是为再现物质性发明的,其塑造性能不足以像写实主义西画那么精确入微地再现自然,而材料的自律自主塑造力极小,想模仿现代和后现代艺术的天地非常狭小(看看抽象水墨画不断雷同重复就可明白),最终必遭厌弃(已有不少人始试而终弃)。倘若继续追蹑西方绘画轨道,难保不会翻车而葬送中国画,国人岂可不慎?为此,我们是否应该回首反思来路,收回和放慢脚步,重新审视中国画本质,恢复对精神性的重视与表现?不要把文学性看作是中国画走向现代的绊脚石,更不要用反对中国画的文学性,来掩饰画家个人,乃至近现代美术创作与教育体系文化修养的普遍缺陷。
  中国画重视文化修养,对现代画家来说,确实是个不小的精神压力,现代主义思潮正好给许多人提供松一口气的理由。可是,即使是现代派中国画的抽象水墨画,也需要讲究精神内涵,西方抽象画鼻祖康丁斯基就十分强调这一点。如果抽象画没有内在精神,就会沦为丧失灵魂的装饰画。现代英国大画家培根就曾尖锐批评说:“整个抽象派的作品由于那种自由的幻想而变得像装饰画一样了,你只要把任何好看的东西画下来就行。”(详见上海书画出版社1989年版《二十世纪艺术家论艺术》)这一批评,现在也适用于中国画了,难道中国画家们都甘心情愿这样沉沦下去吗?
  (作者系著名美术史论家、厦门大学艺术学院教授。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洪惠镇”,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