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村子里已经出现了二层楼房,村民的房子,眼看着新旧不一样,大小也不一样了,虽然经过几次宅基地整治,街道稍微宽敞整齐了,但贫富的差别,却在一天天拉大。新盖的房子,不但盖得高大漂亮,房子前面甚至修了扎着篱笆的花园,种着我们叫不上名字的花花草草;旧房呢,祖孙三代仍然挤在上几代人住过的、屋檐被灶火蹿出的烟熏得泛黑的低矮土房,墙是土的,地是土的,人走出来,也灰头土脸。还有的房子,是半截房子,即前面没有房子,只在后院有几间偏厦房的,就比如布布叔家。
布布叔姓李,和父亲同辈,大名叫什么,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那年,他还没有孩子,住在南场一座挺宽敞的院子里,前院没有盖房,听说他大下世前给他们兄弟几个分了家,布布叔背了一些债,两口子手头紧,也没有来钱的路子,就只在院子中间盖了两间偏厦子房,一间用作厨房,一间住人,后院用砖窑减价处理的次品砖垒了个猪圈。宽大的、空荡荡的前院,在左邻右舍高大气派的砖瓦大房映衬下,不像是个新家,反而像拆了一半没有拆完的旧屋。前院没有盖房,自然也没有安家门,布布叔住的房子,打开门走出去,就是村子的大路。靠着南邻居的墙,被布布叔堆满了秋天的玉米秸秆,院子中间还有一个堆得松松垮垮的、巨大的麦草垛,可见两口子柴火多得烧不完。
冬天,布布叔爱睡热炕,家里又不缺柴火,就天天把炕烧得又热又烫。炕上铺的席子经受不住高温的炙烤,被烙得冒烟,然后就留下一个又一个的焦洞,洞洞多了盖不住土炕,布布叔就得去买新席。第二年,那新席又被烧出洞洞来。有一年,因为炕温过高,炕席烤焦连带着把褥子也给烤焦了,引发了火灾,幸亏人在家里,才没有酿成大祸。
布布叔住的这块位置,村民称它为南场。我这么说吧,尽管皂庄村不是方方正正的村子,但是很多年前,村子正中有座城门楼,以城门楼为中心,把村子划分为四个区域,住在城门楼外以南的位置就叫南场,北面的位置叫北场,城门楼以东叫东头,以西叫西头。除了西头以西的耕地属于另一个村子寨阳村以外,南场以南、北场以北以及东头以东,都是村子的大片耕地。我们家住的这一块,靠近村子的中间位置,被称为埠子,我们被叫做埠子娃。
布布叔那年三十多岁了,才娶来一个不要彩礼的四川媳妇,四川媳妇不爱收拾家务,家里的衣服、鞋袜等,经常和农具胡乱堆放在房间里,把个家弄得乱七八糟,几无下脚之处,老鼠进去都能迷了路。两口子总是睡到半中午才起床,别人早下地干活去了,布布叔手插口袋,在村子里东转转西逛逛,反正老爸老妈都已经过世,也没有人说他了。
布布叔在长宁集会上卖过老鼠药,卖过手电筒,还卖过半导体什么的,也不知道他最后赚没赚到钱,只是两口子在村子里的名声更加不好了。人们提起布布叔的时候,总是拿他做反面教材。记得那个时候,我跟着父母去地里干活,布布叔的麦地就在一出村子的路边,父亲会指着他地里的草对我说,你看,你布布叔把草务得比庄稼还高。到收麦节口,好多家里会雇甘肃麦客帮忙,我家也有好几年雇了麦客,有时是两个人,有时三四个人。布布叔呢,他们两口子一人一把镰刀,自己干。也不要紧,布布叔懒于作务,他的麦子长得稀薄,割起来并不费劲,不像别的村民的麦子,由于精耕细作,农家肥也上得到位,麦子长得秆壮粒饱,割起来又费镰又费人。布布叔的四川婆娘,别看身材矮小,腰吃得滚圆,劲比一个壮劳力还大。咔咔咔,咔咔咔,一天过去,两口子就能放倒地里一半的麦子。
结婚好多年,布布叔两口子没有孩子,村子里就有了闲话,那两口子也不在意,出门走亲戚,赶集逛庙会,也是成双入对的。几年后,他们迎来了第一个孩子,我无法体会布布叔当上父亲那一刻的心情。我上初中的时候,布布叔已经有了个子成等差排列的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子。据村民说,布布叔和搞计划生育的乡上干部打过架,而且打过不止一次架,后来因为打伤了乡上计划生育干部,还被派出所关过一段时间。我工作以后再次回村时,布布叔已经从南场,搬到我家所在的这条街的十字路口,而且家门前有了一口村民集资打的水井。
水井在农村的地位举足轻重,有水就意味着生活需求能够得到保障。在没有接通自来水的年代,打一口水井的成本,不是某个人或某一户人能够承担的,所以印象里,全村的水井不超过三口。据说,位于埠子中间的这口井最深,水质最好,全村半数以上人畜用水都来自于这口井,我家吃的水,也是母亲从这口水井里担回来的。这口井的周围,也是村庄各种消息、各种热闹的集散地。布布叔一直爱热闹、爱闲谝,这下终于遂了他的心,住在了全村白菜心心的位置,天天捧着饭碗,圪蹴在自家门墩上,和前来打水的媳妇、大嫂逗嘴说笑,和几个抽着旱烟、穿着老棉袄的老哥、老伯,谈论国家大事,说苏联的戈尔巴乔夫是个瞎 ,把国家弄散伙了;说首长到深圳住的那个宾馆,光保安就有二百多个,好像他亲眼看见过一样。
(作者系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供职于杨凌示范区市场监管局,出版有散文集《落在生命中的雪》《风定落花香》、诗集《北方无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