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叶村(1911—1987),安徽芜湖人,原名黄厚甫,学名成昆,又名黄叶邨,别号后父、竹痴、竹痴老人、老园丁、听雨老人,室名镜湖草堂、听雨楼、耕石斋。黄叶村书、画、金石皆精,水墨、浅绛、青绿、花鸟、写意、工笔并能,平生墨竹享有盛誉,生前即被誉为“江南一枝竹”,深得“新安画派”传统山水妙法,学古不泥古,化古出新,于晚年臻于浑厚华滋,被公认为“真正继承‘新安画派’传统的一代大家”。书法真、草、篆、隶皆擅,高雅纯熟,融行书于魏碑之中,形成自我风格之“魏行体”,世所宝之。一生坎坷、困顿、辛酸、湮没,后世将皖之黄叶村与赣之黄秋园、川之陈子庄并誉为“人亡业显,身谢道隆”的三位近现代传统派书画大家。
黄叶村 《竹石图》
黄叶村 《墨竹》 黄叶村研究现状及新近研究成果
黄叶村辞世不过30余年,然许多史料已不甚清晰,甚至在某些时段的记录几乎是空白,这其中有几个方面的原因:
其一,先生生前困顿坎坷,颠沛流离,清贫如洗,偏居皖南一隅,除晚年方得以进入体制内(书协、美协等组织,1980年被聘为安徽师范大学艺术系教授),大半生不广为外人所知,因此留下的文字资料屈指可数。
其二,先生在世时醉意丹青,饔飧不饱,未曾想过也未曾有条件把自己的艺术体系著书立说以传后世,目下世人能看到的有关先生论诗书画印的文字,多数是根据其书画题跋以及其学生、故交、家人片段式回忆整理而成。
其三,研究黄叶村书画的人群偏小,带有较明显的地域特点,以安徽尤其芜湖、合肥、宣城等地为主,且研究的学术水准不高,缺乏全面、系统性研究。现今美术界将安徽黄叶村与江西黄秋园、四川陈子庄并誉为“人亡业显,身谢道隆”的三位近现代传统派书画大家。针对黄秋园、陈子庄的研究相对较多,成果颇丰,两人的书画作品频频亮相于国内外大型拍卖会,认知度日渐升腾;相较之下,当下对黄叶村研究还有大量工作需要不断深入,有关黄叶村的书画作品拍卖也应尽快走向高端平台。
族有族谱,家有家谱,为艺术家作年谱或年表亦是研究其生平及艺术变化不可或缺的第一手原始资料。近年来,多年从事安徽美术史研究的王永林先生从黄叶村家属、故交、学生等处整理出大量“沉睡”资料,历时一年余写就《黄叶村生平书画系年简谱》,弥补了之前《黄叶村艺术年表》内容过于简单、记述不详实的不足,尤其是补充黄叶村早年及1971—1976年的相关资料,对进一步完善黄叶村生平资料弥足珍贵。作者撰写此文时,得知王永林先生正在进一步整理完善“黄叶村年谱”,许多新出现的资料,包括黄叶村与安徽乃至全国老一辈艺术家之间的交往轶事被添加进去,值得期待。
其四,黄叶村生前部分书信、手稿、照片遗失较严重,另有部分资料尚在尘封之中,抢救性整理与全面性研究迫在眉睫。2015年,年过七旬的程治安先生编著《我与黄叶村先生》一书出版,程治安与黄叶村交往长达26年,且深爱书画艺术,于黄老生活上多有照顾,感情笃深,书中记述的许多点滴细节对后人了解一个真实、鲜活、全面的黄叶村大有帮助,更是目前为止能读到的有关黄叶村生活、创作最“接地气”的著作。
黄叶村写竹渊源、理念与实践
黄叶村书画之启蒙得益于《芥子园画谱》,白石老人早年亦从此书学起。黄叶村于20世纪40年代初得遇并受教于书画名家汪福熙,汪福熙与黄宾虹同窗,乃父为江南大儒汪宗沂,其子为新安画派殿军汪采白,家学源远流长,丹青翰墨收藏宏丰。耳濡目染数年之久让黄叶村不仅观摩大量新安画派诸大家作品,更是观览汪家收藏历代名家画作,眼界既开,下笔有神,其后半生学养储备与技艺精进由此发端。据程治安先生回忆,约1970年冬,为躲避革委会大清查,黄叶村曾将四幅装裱好的书画作品、三本字帖、一本《高松竹谱》交其保管。据此可知,黄叶村亦将该竹谱作为写竹的重要参考甚至是临摹范本。《高松竹谱》为明代画家高松所著,其人于明代即享有盛誉,与文徵明、祝枝山齐名,擅书法、竹石、山水。该竹谱以高度精炼的方式,图文并茂、简洁明了地介绍各式墨竹的画法技巧,包括对风、晴、雨、露、雪不同状态下竹子表现方法的总结,是一部通俗易懂、雅俗共赏、可为法本的竹谱佳作。今日观该竹谱,再复观黄叶村之墨竹,仍可嗅其法乳。
黄叶村的写竹理念主要表现在以下几方面:其一,“写竹”意义所在。元赵孟頫曰:“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应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须知书画本来同。”这是赵孟頫用诗意的表述来传达只有以书法的笔墨来画竹,才可谓之“写竹”。赵孟頫既是书法大家又精研绘画,是将诗、书、画融为一体五百年来的第一人,此番见解对后世“写竹”理念影响深远。稍后的柯九思又具体说:“写竹竿用篆法,枝用草书法,写叶用八分法或用鲁公撇笔法,木石用折钗股、屋漏痕之遗意。”黄叶村写竹理念上溯文与可、苏东坡,中接赵孟頫、柯九思,下承郑板桥,并在此基础上给予补充与丰富,集古成新。黄叶村《叶村自述》明确记述:“如我现在专攻墨竹,画竹就是写字,竿是用中锋元(圆)笔,乃用篆书笔法,节是隶书,细枝是草书,叶是真楷。”黄叶村楷法颜真卿,篆隶习邓石如,魏碑宗赵之谦,终生习书不辍,书画融会贯通。20世纪60年代中期传统绘画受意识形态及西风东渐影响受到猛烈抨击,黄叶村以书写毛主席诗词为消遣,仅1968—1972年为程治安先生就书写20余册。1988年在中国美术馆举办黄叶村遗作展时,这些书法作品由于重量太大,携带不便,未能与观众见面,实为憾事。由此可窥,黄老写竹功底来自书法。书为大雅,画为小技。黄叶村对书法要求的表述耐人寻味:“字要写得对你笑。”并进一步阐释:“写竹一定要有阴阳面,更要用毛笔画竿,切忌用排笔。所以画竹是之为写竹。”从黄叶村的记述中可以明确理解到其写竹的书法笔墨理念以及烂熟于心、自然而然的创作技法。正如李苦禅曾指出:“写好书法是中国写意画的基础。”汪友农主编《黄叶村画选》后记所载,黄叶村曾言:“中国画的线与中国书法同样断不了,地球上只要有龙的传人,你就能听到‘龙吟’,看到龙的心迹——中国的书画艺术。”
其二,黄叶村在数十年的写竹生涯中总结提出黄氏写竹理念:“写竹前胸有成竹,下笔时胸无成竹,竹之浓淡疏密、短长肥瘦,随手写去,自成定局,其神理具足。”并进一步指出:“我画小竹及小枝无定法,叫做‘从心所欲’。”归结起来,就是把客观的目之所接与主观的心之所念完美衔接,达到“以形写神”。
黄叶村在其多幅作品中钤有“以形写神”印章,可见其对这一理念的重视。至于如何才能达到这种境界,黄宾虹所言似可回答:“凡病可医,唯俗难医。医治有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以黄叶村之言乃曰:“数十年来画竹枝,日间挥写夜间思。横涂竖抹千千幅,画到如今已成痴。”真是名副其实的“竹痴老人”。
黄叶村于写竹提出许多技法:
(一)画竹先画竿,先将笔头饱蘸淡墨,再将笔尖蘸些浓墨,用侧锋画出粗竿,取得明暗阴阳之效,笔身起直画出的竿越细,细竿可用中锋写之。
(二)先画浓叶,淡叶穿插其中,淡叶的大小、多少、位置,应力避与浓叶相等或呈轴对称分布。画叶下笔要劲利,实按虚起,一抹便过,喜用“人”字之法,“人”字相叠可成“个”字和“介”字。画叶有五忌,一忌孤生,二忌并立,三忌如叉,四忌如井,五忌如手指。黄叶村之竹叶,与他人明显不同在于其善于表现竹叶之灵动,尤其是外围竹叶的跳动之态,笔者将这种竹叶画法称之为“蝌蚪叶”,这种竹叶的画法须逆锋起笔,稍重按下,形成“蝌蚪头”,再绞笔稍倾斜,迅即划出,形成“蝌蚪身与尾”,这种零散、随意分布的“蝌蚪叶”如画龙点睛一般,顿时便将竹之栩栩如生表现得淋漓尽致,而这种独创的、精妙的竹叶表现技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黄氏写竹的伟大创新之处。
(三)画竿要留出空隙以补竹节,竹节墨色要比竹竿稍浓,用笔从逆势入,随即用隶书笔法翻出。
(四)古人画竹云:“疏可跑马,密不透风”。而黄叶村却认为“疏不透风,密可跑马”。其在一幅《疏淡竹图》中题跋:“画竹写疏必须简,写密应当繁,更须紊而不乱。用笔须达到浓淡相宜,使观者耐人寻味。”且进一步提出“用墨要活,浓而不死,淡而不薄”。大胆用水,以取得水墨交融、晕染天成之效。这与林散之晚年作草书时强调用水,达到“以画入书”的美妙境界不谋而合。
黄叶村之《墨竹图》,一幅之中但凡有三株以上竹子,各竿墨色均有所变化,遵循自然之理。黄叶村常在其墨竹图下作苔点,且是随意而为,无定式章法,这些苔点恰到好处,多之则画蛇添足,少之则空洞无物,其苔点之或大或小、或前或后、或浓或淡、或聚或散、或阳或阴,俱在补白之不足,拓展物象朦胧之存在。
(五)作画不可拘谨,尽兴方能传神,要洒脱、自然、流畅,使得画面生动,有艺术感染力,引人入胜,达到谢赫“六法”之气韵生动。画竹竿要一气呵成,不可停顿或蘸墨,停顿失之气韵,蘸墨失之自然。
其三,黄叶村不同时期的写竹风格是“人书俱老”的体现。黄老早期墨竹作品注重形似与灵动飘逸、劲瘦坚挺,布局相对繁密,长竿如剑叶如刀,尤其是竹叶较为纤长,重笔按下,轻笔拖出,叶之尾端常有尖尖之飞白,较少用水。
后期(约20世纪70年代中期以后)墨竹更突出神似与古拙苍莽,用墨厚重,积染层叠,画面整体布白较多,长竿如杵叶如胆,尤其是竹叶肥厚凝重,起笔重按,循势渐出,至叶之末尾尚携力道,墨浓如初,尾部钝而不尖,如棱角之磨平,锋芒之内敛,且用水较多,变化自然,墨之边缘水痕依稀可见,如哥窑之“金丝铁线”,又似铁观音之“绿叶镶红”,妙在叶形之可控与不可控之间。
以上述脉络,不难理解黄叶村曾总结的墨竹六法:一曰胸中有竹;二曰骨力行笔;三曰立品医俗;四曰气韵圆浑;五曰心意泼刺;六曰疏爽淋漓。
黄叶村竹画影响及意义
早在1978年,著名红学家冯其庸到宣城讲学,在看到黄叶村《墨竹图》后称赞:“黄老先生堪为江南一枝竹也!”后又请黄叶村为其画墨竹,两人遂结成翰墨之友。对于如此赞誉,黄叶村多次说:“我哪里敢当江南一枝竹!如果把生我养我的江南人民比作竹林,我只不过是竹林中一片叶子罢了!”谦虚之情溢于言表,人民情怀时挂心中。美术评论家孙克在《扁舟一棹归何处 家在江南黄叶村——简论江南黄叶村》一文指出:中国文人喜画竹,关键在于以竹喻人,以竹养德,竹之瘦硬坚挺,不畏风霜,经冬不凋,洁净不垢,是中国文人所景仰的品格。王国维《人间词话》云:“言气质、言格律、言神韵,不如言境界。强调‘以景寓情’‘意与境浑’,有境界自成高格。”黄叶村“写竹境界”的高明之处在有机统一“写境”与“造境”之关系,“写境”是为写景,描绘现实;“造境”是为传情,表达理想,两者不可取其一端,只有统一现实与理想方能形成形神兼备的“与理游离”之境。这与白石老人提出的“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异曲同工,也就是黄叶村反复表述的“重自然,重复自然不自然”。观黄叶村写竹,竹之色、形、态、状、味跃然纸上,然更多者为“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如“堂堂正气挺且直,飒飒英姿迎风展”,可谓之为“以形写神,象外风神”。
黄叶村晚年曾言:“我是三十年点,五十年线,七十年方见境界面。”正如1988年《人民日报》报道黄叶村遗作展中所描述:“他独创了一种中锋用笔的线条,这种似竹节一样的线条不是画,几乎是书法,是画家用感情,用思想,用情绪,用生命在击节,在宣泄,在吟唱。”
追思
著名历史学家、书法家吴小如先生(安徽泾县人)被乡贤黄叶村画格、人品所震撼,其所作《题范洛森藏吾皖画家黄叶村遗作》是对黄叶村高度评价的最好注解,现录之如下:
汴和刖两足,痛哭求知音。画家耽笔墨,抵死不媚今。今人多逐利,买画犹蓄金。惜哉黄叶村,虽死孰同心?人求真赏难,世博虚名易。我慕黄叶村,途穷甘殉艺。宁为路饿殍,不坠平生志。遗绘留人间,浩然存正气。
1987年,在黄叶村病重期间,由黄叶村口述、学生冯怀远代笔写下的500字《寒舍家言》,可作为了解黄叶村艺术师承、理念、思想、品格的重要文献。全文如下:
厚甫言,吾出身清贫,少时终年不得温饱,更无力求学,为谋生计,10岁始学画,后得汪福熙老先生指点,学业稍成。人生如梦,而今78岁矣,虽有“江南一枝竹”之誉,皆世人过奖,实乃有愧耳。吾有三愿:一愿国家富强;二愿人民安乐;三愿为国效力。为国效力,需有真才实学。学以勤为贵,尤应多思、巧思。吾早年学画,凡所见名家之作,必汲取其精华而自用,故能博采众长。吾曾有万里之行,所到之处,则尽搜山川之灵秀,研透天地造化之理,藏于胸中,故挥毫泼墨,颇得自然之妙,此皆留心之谓焉!国富民安,需政通人和方可奏效,一人好,非我愿,愿大家都好。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必亡。古人云:“以史为镜,可以知兴衰,治国之道,不可不察。”厚甫素爱画竹,喜竹之性,故自号“竹痴”。幼竹可掀翻巨石,破土而出,因其未出土时先自有节。望风而长,挺拔自立者,盖因其虚心向上也。我有事求人,先思人之难处而后开口,人有事求我,则无不尽力相助,此亦天性。年逾古稀,求画者不绝,良友相聚,颇有千金一刻之感,唯年迈体衰,身边无人,大小之事,皆不顺遂,无计自救,只有摇头而已!
(原文刊登于2021年12月22日《书法报》第49期24、25版,转载时内容略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