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回富平老家,有两件事是有时间就必须做的,一个是夜晚临睡前去院子里静静地仰望星空;另一个就是不顾叮嘱悄悄去屋顶眺望一番,而这个时间,绝大多数都是黄昏时分。房顶日久不修,水泥面各种裂纹,踩上去咯吱作响,父亲担心下雨漏水,非必要不允许人上去,但于我而言,不轻手轻脚爬上去四顾一番,就仿佛游子回家缺了一份归属感。
这个习惯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的,或许是成家后,或许是母亲去世后,但无论冬夏,每次归家,都有上去独处一阵的冲动。屋顶南向,是我成长的村庄,各式屋顶和树梢阻碍了我登高望远的俯视感,而北望就不一样,视野辽阔,目极处,西边是夕阳和晚霞,向东延伸着一条伴我成长的水渠,屋顶下,是自家的麦田,美好的黄昏像绽放的绝世画卷,看多少次都是不够的,尽管它如此重复。
对着徐徐下落的夕阳,我能静默地站到它没入地平线之后。这个短暂又延伸感极强的时刻,它总是色调偏暖,柔和着我生活的隔阂,像是对失去前的最后一次挽留或救赎。这个挽留,既是对时间的挽留,也是对光的挽留,更是对美好的挽留。而挽留,是我对黄昏的第二种解读。
一般时候,我和沉默的大多数人一样,日复一日地重复单调的生活,只有在“我们的节日”里,才偶尔关注些特别的时刻。黄昏,并不在其中。我们即便提到黄昏,想到最多的,是“夕阳无限好”的下一句,其流露出的惋惜与感叹能侵蚀我们所有的情绪,了不起后面再加一句“人约黄昏后”,营造出一丝带着日暮沉闷感的浪漫氛围。时至今日,黄昏的意象,从时间定义上的太阳落山前后,早已喻为人生的老年,代表迟暮、蹒跚。在我们的理解中,既是物态的环境、生理,也是化学的反应与心理。我们是在什么情态下关注这个特别时段的呢,很多时候,感觉都是在路上。
下班路上、旅游途中抑或定向奔赴间,我们看到了太阳的落尾。光芒闪照出一个日子最后的光彩,像一个轮回结束时的短暂告白。日常一样的白天被我们在忙碌中忽略过,漫漫无尽的长夜有沉眠的消解,破晓的黎明有阻隔与圈禁我们的屋子,只有黄昏,这发散的黄昏,哪怕偶尔一瞥,也能因色彩斑斓而吸引我们。
看惯了白日的喧嚣和浮躁,看惯了阳光下的明朗,习惯了黑夜中的阴影、脆弱和寂静,它们漫长又漫长,经得起等待也经得起消磨,唯有黄昏是那么的短暂,短暂到即便想要留守却只要一个打岔就会消失。所有故事最不美好的地方就在于它的重复性,所有故事最美好的地方就在它的不可复制性。所以每一个黄昏,都充满了自己独特的美,哪怕它们曾经那样相似。在这样一个傍晚,我们会被黄昏唤醒,我们努力确认,这是不同于往昔的黄昏,它独特的美区别于青春,它多彩的风姿区别于晚年,它柔和的安谧区别于白天,最重要的是它的明亮的寂寞区别于夜晚。
这些独特的美,让我们置身其中从而拥有一些属于我们自己的特殊时刻。这时候,我会想拥抱一言难尽的你,拥抱无限可能的你,拥抱不舍又坦然的你,拥抱真诚又热烈的你,拥抱穷极光彩的你,拥抱陷入黑暗的你。我想拥抱的那个你,是成群结队的你,是成双入对的你,是孤单又倔强的你,是脆弱又韧性的你,也是滑稽又认真的你。
或许吧!黄昏并不是一个主动的时段,但它存在的时间段里,却比我们认识的更为深情。这不是宗教不是哲学,而是我们原原本本的生活。所以每个被关注的黄昏都有它的来历,每一个值得关注的黄昏也都是多面的。这个多面映衬的是我们自己的多面,是善恶的我们,是追思的我们,是放下的我们,是不堪的我们,是无奈的我们,是豁达的我们,更是正视的我们。
每个人心底,都该有一幅黄昏图。天空中,晚风推动着彩霞,像推动一片玄幻的海洋,既有牛羊苍狗,有游龙惊凤,也有鲸鱼、海马、虾蟹等等,各色动物演绎着一片游云里面的悲欢,命运的苍茫隐匿在幻海的深处。远山中,黛青的剪影此起彼伏,他们嵌着金色的围边,山的最深处,是通红的、可以让人直视的沉落了大半个脸的太阳。而在我们身边,是趋静的草木、微鸣的虫兽,以及我们渐渐丰盈的内心。倘若仔细倾听,还有隐隐约约的吉他声从山脚的城市里传来,音乐和耳朵的交换,不需要追究他的籍贯和出处,不需要确定错与对、是与非,更不需要确定谁在谁的彼岸,只要暮色从中剥落,只要音符和风声在余晖里完成了彼此的交换,总有一些事物是值得期待的。
黄昏已近,美好在于最后的绽放,在于释然,在于放下和看见。我们都需要一个寂寞的洞见的黄昏。一个人坐在空旷又完满的山顶,一个人面对夕阳,一个人面对彩霞满天,一个人面对时光静静间的沉散,一个人看着一张黑暗的幕布四面涌来,但总有一束光,却从落山处升到了心底,支撑着我们内里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