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万木开始凋零,金黄的树叶在风的搅动下依依不舍地挣脱了树干的挽留,去用它赤橙的身姿亲吻大地。从头顶、眼前、耳畔飘落的叶子,把成熟的味道送入鼻孔。静静深呼吸,全然一种令人难忘的、需要回忆的味道。这个味道,周而复始,此时此刻才能闻到。若躲过它,或与之擦肩而过,那再想见到它嗅到它就得来年了。
步入深秋,你还是应该到秦岭山区、深山沟壑、渭河两岸、千河沿途,去观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的风采,去瞧河川旖旎风光,去嗅那红得似火、黄得似金、蓝得如海、紫得似霞的景致,让嗅觉与大自然来个深情的接吻,不枉这个即将谢幕的景象。
其实,我对味道是敏感的。小时候,闻到刺鼻的油漆味,偷偷地透过门缝去看,一位油漆匠正往一副棺材上画花鸟人物,之后用力地刷油漆。这个特别的味道,让我记住了棺材的味道。以后,每当闻到这种味道,脑海里就会幻化成棺材,不由自主地感觉将有乡亲要走了,是不祥的兆头,把这种油漆定义为离世的味道。
对味道尤其是香味的发掘和利用,其实由来已久,古代一些达官显贵家中都有熏香,用来去除异味或者修养身心,还有的是参禅修道时用来净化提神的。北宋徽宗时蔡京招待访客,甚至焚香数十两,香云从别室飘出,蒙蒙满座,来访的宾客衣冠都沾上芳馥的气息,数日不散。
小的时候,日子过得清苦。每当红黄色的树叶飘零、野草枯萎,秋风吹得满地黄叶飞卷时,我与伙伴们会在宽阔的石头河滩上砍野蒿、刨野草。看到细丝带筋的甘草,如同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急不可待地挖开砂石,顺着根茎一追到底。剥掉干叶,擦净泥土,嚼在嘴里,一股甘甜的味道迅速占据了口腔的空间。虽说水分小,那种甘甜就像是浓缩的冰糖味,那种甜味会在口中久久不散,一直延伸到胃部。我们把冬季打柴火的这种享受,当做一年难得的机遇。这个味道,使我把甘草深深地铭刻在记忆的深处。以至于后来,看到草药甘草、西药甘草片,就会不自觉地品尝其味,与留在记忆中的甘草味比对,辨别优劣。
过去,玉米糁子是农村人常年早餐不可或缺的主食。香甜、黏糊、可口的味道,让人百吃不厌。每逢五月间,新麦子没有上场时,不少家庭细粮断顿,这时,母亲会用玉米糁子添水加工成类似威化饼干的干粮。粗糙、干涩的糁子饼难以下咽,饥肠辘辘的肚子叫个不停,吃了这顿生怕没有下顿。母亲看到我们板着苦脸,把能用的武艺都用上,加上香料、豆泥,再撒上酸辣水,纵使百般变样,也难以改变它本质的味道。后来,日子变好了,糁子成了隔三差五的稀罕物,乡下建起了专业加工厂,土特产礼盒走俏超市,登上市民的餐桌,成为馈赠的礼品,过去粗粮低端饭食竟堂而皇之地走进了高档酒店,与山珍海味平起平坐。现在,玉米被公认是“黄金作物”,粗粮中的保健佳品,以缓解便秘、降低胆固醇、促进新陈代谢、明目等功效被刮目相看。农村人的日子也与糁子的味道一样,甘甜爽口,味美香醇。
“酸辣香、薄筋光、煎稀汪”九字诀是岐山臊子面的高度概括。岐山人从一落地,父母就用筷子蘸着酸辣味往嘴里喂,从开始的龇牙咧嘴,到眉开眼笑,再到要着喝酸辣汤,这个味道已成了一个地域特征。尤其天寒地冻的日子,一碗碗滚烫正宗的臊子面,会令吃客有浑身发热、酣畅淋漓、豪情万丈的感受。岐山臊子面的味道也成了嵌入岐山人骨髓的记忆。几千年来,岐山人招待贵客的美味佳肴就是臊子面,婚丧嫁娶、孩子满月、老人过寿乃至升学高就等,再厚的宴席,再香的美酒之外,必有臊子面登临主食席位。这种味道,也是对岐山做了淋漓尽致的诠释,成了岐山地域的代名词。如今,岐山臊子面与酸辣同味的擀面皮跻身国家地理标志证明商标,浓浓的味道,撑起了乡亲们的腰包。
杜甫的诗里说:“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杜甫很难得地在这种苦难中寻味到、嗅到一种自然的味道,植物的味道。这种味道和我小时闻到的韭菜味道一样,都通达于《诗经》里南天之下的草木味道和洪荒味道,让人想起一种大的、亘古的东西里的“小”,在那种植物的味道的“小”里面,可以寻味土地的广阔,也可以寻味自己对这土地,以及这土地上所有味道的一种嗅觉和感知。会感受到一种亲近,对自然和天地的亲近。小时候我经常到田野里去,尤其是暮春时节,田野里有上百种植物和生物,散发出成百上千种味道:有蒲公英的辛味,有野菊花的苦味,有茅根的甜味,有荠菜的淡味,还有露水的湿味,快要抽穗的麦香味。你会体会到一种味觉的浓度,体会到嗅觉的多重性和复杂性。有风的时候,你甚至能在风中嗅到更多的味道,有泥土地的腥味,有不远处炊烟的草味。在那一刻,你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味道的神通者。可有的味道再也寻觅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