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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1版
发布日期:2023年12月16日
止八大山,寻自在心 ——读朱良志《八大山人研究》
○ 方沅芷


八大山人 《山水花鸟册之二 花石》 纸本水墨 37.8cm×31.5cm 1694年 上海博物馆藏

八大山人 《山水花鸟册之四 鹌鹑》 纸本水墨 37.8cm×31.5cm 1694年 上海博物馆藏

八大山人 《山水花鸟册之五 荷花》 纸本水墨 37.8cm×31.5cm 1694年 上海博物馆藏

八大山人 《山水花鸟册之八 山水》 纸本水墨 37.8cm×31.5cm 1694年 上海博物馆藏

  于“雪个精神”中汲取养分
  对于八大山人,我们既熟悉又陌生,了解一点中国画历史的人,提起他都会想起“翻白眼”“怪诞”,但这些人中不乏有认为八大山人是八个人的,再深入一些的评价就大多是说他“冷眼看世界”,为何“冷”,也只能说他是有气节、为故国,随手将八大拂进了“节士”“遗民”“贵族后代”的大部队。
  八大山人一生传奇,单是生平经历就引得诸多学者探究。“大明亡孙,遗民情结”是对八大山人最显著的人生定位,也几乎影响了人们对他的一切解读。因为其特殊的政治身份,大多观点认为他的行为都与“怀念故国”“保存实力”“逃灾避难”有关,将其艺术作品的精神气质也解读为孤独、忧郁、冷漠和不满。但在朱良志《八大山人研究(第二版)》中,笔者看到了更多样的八大山人,立体而伟大。
  《八大山人研究》是作者朱良志继《石涛研究》后又一大作,早在2010年就在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过,多年后作者结合新发现的文献,于2023年在中华书局出版了《八大山人研究(第二版)》。第二版增加了一些章节,改写了部分内容,充实了若干论证材料,尤其是对八大山人的艺术哲学观念、思想发展过程和家学渊源等方面的讨论融入了较多的新内容。作者曾在采访中提到,研究八大山人其实是偶然,他在研究石涛时,发现八大与石涛的联系非常密切。本书的引言中也提及这点,八大与石涛未见一面却引为好友,作者希望从这两位伟大的艺术家那里得到更多精神滋养。
  《八大山人研究》选择的论述角度相对充分,区别于一般的鉴赏类评论,书中以上百幅书画作品为基础,多方面剖析八大山人,多论据考证,从而纠正世人对八大山人的误解,并在真正理解八大的道路上更进一步。
  全书大致分为四个部分,第一部分结合禅宗观点对八大山人的作品进行解析,以八大山人的存世书画作品为基础,从哲学层面讨论关于他绘画荒诞、孤独等八个重要问题。第二部分主要考证八大山人的佛教思想背景以及其特有的遗民情感在不同时期的表现,并透过这两个方面解读画家大量的晦涩作品。第三部分分析八大山人的生平经历,包括家世、婚姻、佛法传承、病癫等颇具争议的问题。第四部分根据大量文史资料考证八大山人的交游往来、活动轨迹。
  “八大将他的遗民情怀,化为清净精神的追求;将他的故国情思,裹进人类命运的叩问之中。”读《八大山人研究》,“愈简愈远,愈淡愈真”的“雪个精神”呼之欲出。
  “目视天下其犹裸”:从八大的视角看世界
  绘画艺术发展至今,也许可以从思想性和装饰性这两个角度归纳大部分作品,而思想水平越高,作品的艺术价值越高。八大山人的画无疑更靠近思想性的门类,特别是晚年的作品。书里也提出,认为八大的艺术具有现代性,是关心人存在命运的、是表现人直接的生命感觉。现在很多的书法与绘画脱离了原有的生活境况,成为一种“作业”,艺术不再是生活的延伸,而八大是有自己的体会才画,他在表达自己心灵最真切的东西,通过绘画传递一点思考、一种感受。
  当其他人的画仍流于表面,被困于生老病死、时运不济之苦时,八大山人端本正源,探寻着世界的真相,将他感受到的生命融入笔尖,传达他了知的“实相”,想要助世人脱离其苦。一如本书第一章探讨八大山人绘画怪诞内涵的观点,在作于1689年的《鱼鸭图卷》中,鱼鸟变换、鸭石更替,一切事物都在变化之中,“无常”随时存在,一切也只是镜花水月,不必执着依恋。而1679年的六开《花果册之芋》、苏州灵岩山寺藏八大《山水鱼鸟册》,还有《葡萄鸟图》等,都有此“变化”的意味。为了营造“怪诞”,除了造型上“似象非象”,空间上也进行颠倒,如《竹荷鱼诗画册》把鱼置于纸面最上,似是鸟飞。他还通过诗句“午饭晨钟共若耶”表达“世界无定式,只是人在定义”的观点。若仅仅将这些画视为趣味或荒诞,就太辜负八大的经营了。
  那么,一个已然知晓世间无常、如梦如幻的人,怎么还会深深纠结于遗民情结、故国情思,执着于过去呢。也许他会感叹怜悯因战乱、国家更替而深陷痛苦的人们,会偶尔想起故国,但不会为了所谓的气节、家族荣誉与历史潮流相悖,他时刻在放下,用对生命的思考重新充实自己。他更喜欢在禅宗概念中遨游,无时无刻不在传递有关禅宗的信号,作者发现八大画水仙都只画一枝,张大千旧藏八大的《水仙图》还让收藏家周士心大为触动,“落花无言,人淡如菊”,实际上八大还是在强调“体会”,是“佛祖拈花,迦叶微笑”的那种心领神会,更是禅宗十六字心传要表达的,抛开外在的形式等等,要回到心,重要的是心在感受。了解到这样温柔平淡的八大,那再看例如《书画合册之四瓜鸟图》中那些“翻白眼”的情节,我认为多了可爱,少了冷眼。翻白眼的它们也许是在思考自己的事情,是不经意间失去了表情管理,但并非故意表现刻薄与冷淡。
  没有冷漠,但我觉得八大是有不屑,他不屑用一种社会状态将自己包裹隐藏,不屑为了保持良好形象连自娱自乐、沉浸思考时都要装模作样,他要自在着,回归最原始本真的自我。心灵亦自在着,字画中的形象便是他心境的投射——画面常常只有单独的事物,他享受独处,会与自我相处,不会因为只有一个人就彷徨迷茫而不安着,如广东省博物馆藏的《竹石图》,孤峰、独鸟、小花都能安然自如地各自待着。朱良志在书中也提到,“画孤峰,画那种独坐大雄峰的气势,等于画自己。这是一种精神书写”。八大追求的恰恰是这种无所依靠、无所牵绊,“无所慰藉,乃真正的安心之方”。
  “一双孤雁扑地高飞,一对鸳鸯池边独立”,八大山人还看到了随波逐流而热闹的人群实际上精神与情感还是孤零零的,沟通也流于表面,于是派遣《安晚册》的巨石和小花告诉孤独恐惧的人们,即使是再坚硬的石头和如此柔软的小花,都可以这样真诚、温暖直击灵魂地交流。
  提及《安晚册》,就不得不提其中咏叹的“晋人风味”。八大透露出的晋人气质,是淡然飘逸的气质,不用所谓的社会准则、凡夫的眼光去禁锢自己,以至于在畏畏缩缩、庸庸碌碌的人群中八大被看成了是疯癫的状态。他研习王羲之的《临河叙》,追寻晋人风采,“与其说八大陶醉于王的书艺中,倒不如说陶醉在这清明澄澈的境界里”,《书画册之三山水》中宁静悠远的清新自然也许就是八大诗中“好花随处发,流水趁人来”的具象化表现。
  他亦明明可以借着僧人的身份,永远藏匿深山,逃避由他人统治的国家,但八大还是以癫狂之态回归人世。比起爱故国,他更爱生活在故土上的众生;比起独善其身,他更愿入世渡苦。八大山人还俗不是因为他要做一个孤注一掷的遗民,而是用这样的行动再次打破桎梏,他在实践着对“幻相”“性空”的理解。也许这个羁绊是“佛家人只能避世修行”的成见,也许又是“旧王族只能杜门晦迹”的道德绑架。他不断脱离束缚、不再执拗于任何一种方式,“尔若求佛,即被佛魔摄”,八大“穿过临济曹洞”,知晓出家与不出家没有分别,都只是一种状态——如此断却分别念,恰恰是获得了自在。
  佛家的修行修的是心,不为环境不为他人而变化。他心向八大山,愿止八大山,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形态他都还是那个八大山人,是只有一个的八大山人。
  再看一眼八大山人
  “一个人,可以被无限解读,但可能永远无法被真正理解”。我想再看一眼八大山人,第一眼可看八大山人的画作本身,第二眼看《八大山人研究》中没提及的那部分八大山人,看第三眼后,思考八大山人对当代“世人”的意义。
  除了最具价值的思想性,八大作品的笔墨表现力也十分突出,他学魏晋风采,学得有骨有肉,除了继承高洁的精神,也是在学习他们以气韵生动为准则的艺术。如早年的《墨荷图》便已构图精妙,笔能达意。荷叶之生动,随风摇曳。山坡、石头繁多却不杂乱,反而层次分明。这说明八大作画不仅有情感上的冲动感,更是理性分析,率意放松,但张弛有度,笔墨能够精确表达物象。而晚年的《安晚册之六鳜鱼》,仅一只鱼,跃然纸上,就好似水波满纸,这样的画面感也与思想性相辅相成,即体现鱼是在无边无际的心湖里游,是“海涵一切,优游无限”的样子。
  《八大山人研究》多是从对八大生平记录的古文文献、友人的赠诗评价以及佛学经论中去挖掘八大山人想表达的思想,即使回归画作内容,也只是将画作本身当作文献资料去使用,比如识别题款与印章的内容以及对这些内容的分析;或是对画作内容的意象解读,比如画孤峰,指出孤峰是禅宗的重要意象,从而联系禅宗思想揭开八大想表达的深层含义。但是本书少有对于画画本身,例如技法层面、构图意识的深入剖析。
  例如对“其喙力之疾与”的白文印章,作者会去研究其大意是:我的口有说话的毛病呵。再结合印章出现的时间是1682年后,对应此时正是八大慢慢恢复的时期,得出“这枚图章的内容,既是实记身体状况,又表达了自己的思想选择,即关起知识的口,与‘口如扁担’等意思同”这样的小结论,从而辅助“关于八大‘哑’的表现与原因”的大观点,而并没有分析印章本身字体、布局、风格等。我认为“八大山人作品研究”也应补充进“八大山人研究”中,其作画手法、构图习惯、对画画本身的思考,与他本人的性格、想表达的思想也应是息息相关的。
  在“快餐文化”盛行的当下,文化艺术也开始以博人眼球为目的——文章喜爱用夸张标题进行营销,美术馆也只是拍照打卡的胜地。作品的内涵渐渐被人忽视,以至于有内涵的作品越来越少,愿意思考的艺术家也屈指可数。人心浮躁、追求名利、环境恶化,少有人再去思考生命的意义,焦虑、迷茫充斥着庸庸碌碌的每一天,导致这些人即使赋予作品“内涵”,这种内涵的格调却并不高,反而更加庸俗。“世人”一旦独处、一旦安静下来,就会有乱七八糟的想法涌入脑海,惹人心烦,此时只能使用其他娱乐手段去分散注意力,获得一种虚幻而短暂的快乐,形成恶性循环。
  八大是独处的高手,他体会自己,更是早已洞察“世人”的孤独的前人。与其说是身份与生活被迫使他孤独,不如说是他自愿走向孤独。他为“世人”展示悠然自得的独处,为“世人”探寻不再害怕孤独的方法。就像一开始提到的“八大将他的遗民情怀,化为清净精神的追求;将他的故国情思,裹进人类命运的叩问之中”。也许当代人再也无法理解古人的智慧了,也许当代人正在其他赛道上努力着。八大山人不仅关怀着他那个时代的“世人”,画作流传,他也在顾念着后人。生命与自然、内心的安宁与幸福,对当代人也同样重要。
  那就,再看一眼八大山人吧。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对于艺术欣赏与艺术评论,各家有各家之言,自圆其说,自成一派。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也许解读本身就是一种艺术,并不比作品本身的价值低。若是看画人不能从画面中理解到画家的意图,即使是再璀璨的明珠也只能在历史的角落蒙尘。当然,也有许多作品是靠过度解读即吹捧提高流传度的,但作品本身立不住,一样会被埋没在时代洪流中。
  很庆幸,八大山人有名,且经得住时间打磨。而朱良志先生的《八大山人研究》无疑是提高了八大的“耐磨度”,并使其逐步靠近他原有的高度。八大不再仅仅是高节迈俗的没落贵族,更是心怀众生的八大山人。他不是为了一族一姓苟延残喘,也许,他自在地活着,洒脱地作画,是在指引世人看他于八大山上看到的世界,是在探索真正“幸福”的地方。
  再看一眼八大山人,但绝不是最后一眼。
  (作者系杭州师范大学美术学院2022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