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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3年12月01日
大舅
○ 常晓军


  和大舅不相往来已十八年了——这是他儿子,我表弟给旁人的话。当时,大舅刚离去,家里陷入忙乱,我因有事,没及时赶到,或是心生埋怨,他见人就说大舅先前对我的好,那意思就是数落我,忘了根本,不懂感恩。
  村庄小社会,鸡毛蒜皮的事,也能引发干戈。父亲早年当兵在外,我妈照顾不过来,我和姐为吃饭,到处打游击,后来干脆被寄养在舅家。舅家家境不好,无端添了两张嘴,舅爷经常指桑骂槐,外婆疼我们,让我对那个叫王家村的地方,从骨子里热爱。外婆生有两儿四女,大舅排行老三,长得浓眉大眼,也算排场,少时字好,年轻时喜欢在钢笔上刻字,龙飞凤舞,自是潇洒。周围人慕好,常来家里求字,大舅不推辞,不收费,走时还送人两块馍。舅爷自小拉长工,成家立业不易,粮食看得比命还重,只要发现,轻则指责,重则鞭抽,我也因为浪费,挨过几次鞭打。
  我家距离舅家,不过两三里,来来去去,都是大舅接送。那时还没处对象,时间多,我妈老大,他又言听计从,身边有人保护,让我在小孩子中也有威望。
  我妈一个人,忙忙碌碌,一年到头,也挣不到多少工分。口粮少,时常靠舅家接济,大舅腿脚勤快,今送些粮食,明送些瓜果,常见姐弟俩有说有笑。有天傍晚,大舅送完粮食回家,我妈挡不住,担心路上出事,就让我俩结伴。行到半路,他突然从腰间掏出把匕首来,月夜风高,刀光闪烁,四处静寂,庄稼地里不时传出窸窣声,让人心情紧张。大舅拽着我,我手攥着刀,来回挥舞着,还不时地“嘿嘿杀杀”,为自己壮胆。
  好日子,总是难忘。随军去了成都后,我很少与大舅联系。一天下午放学,正在楼下玩耍,家属院走来了一个扛包的人,绿军装皱皱巴巴,也没有帽徽领章,一溜烟跑上去,想看热闹,才发现是大舅来了,一脸风尘,一下拽住他的手,也不理会他人。那些天里,只盼着早些放学,能在一起说笑玩耍,听他讲各种古怪事情。岁月很长,开心的时间总是很短,可能生活就是这样,等到大舅该回去时,眼泪汪汪不舍得,梦里也喊着不要走。
  年龄渐长,说媒的不少,舅爷没啥要求,人品好就行,女娃介绍了一箩筐,总算对上了眼。结婚后,家里多了位漂亮的舅妈,大舅心思转移了,也没时间陪我,很快又和舅爷分了家。两家人住一起,开始有了争吵,最后发展为大打出手,他和舅妈一起冲进厨房,一顿狂砸,劈裂了厨房的一堆水缸。水哗哗流着,和外婆止不住的眼泪一样。
  外公在一旁吃着烟,外婆找来水泥,细心糊好裂缝,继续用来装麸皮麦糠。这些水缸是有历史的,有用粮食换的,有舅爷从集市上扛回来的,时间久了,就像家人一样亲。记得有好多次,我和二姨大清早去拉水,再一桶桶倒进缸中,看着人影晃动,很有成就感,也就忘了劳累。天热时节,来到缸前就是一顿猛喝,顿时全身舒畅。缸也许不值钱,可花脸一样的伤痕,伤的是人心啊。正因为值钱家具不多,外婆视它们为命根子,盛水装粮食,从来都是小心翼翼,生怕有个闪失。从那以后,两家人各过各的。
  舅爷走后,爸妈退了休,搬来陪外婆住。妈性子直,爱说话,从不顾及他人,得罪大舅自然难免。有次村里修渠,渠边有两棵大桐树被伐掉,树锯成板材拉回家,大舅抽着烟来了,说树是他种的,该拉他家去。外婆听了就骂,说这树是她做棺材的,妈也说大舅没良心,娶了媳妇忘了娘。舅妈不愿意,硬戳戳两句过来,话没说完,却混打在一起。妈人胖,没帮手,被大舅和舅妈摁在地上,打得头破血流,舅婆也拉不开。表弟跑过来,不去拉架,反而冲了上去。最爱的人,永远伤得最深。听说这事时,已过去很久,妈头上的伤口,也长成了疤痕,被头发遮着,不愿说起。虽然心疼,啥也不能说,只能老死不相往来。有时也想,得有多大仇恨,让亲情也能反目为仇,或许对方有个软话,就会干戈化玉帛,可整整十八个年头也没有。
  那个又爱又恨的人走了,我鼻子一阵发酸。人情一场,相处皆缘,活着可以不往来,离去何必记前嫌,既然大舅带走了所有的恨,留下的也只有思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