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周臣 《春山游骑图》 绢本设色 185.1cm×64cm 故宫博物院藏
〔元〕 王蒙 《葛稚川移居图》 纸本设色 139.5cm×58cm 故宫博物院藏
王一亭 《驴背寻春图》 纸本设色 137cm×68.4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元〕 钱选 《烟江待渡图》 纸本设色 21.6cm×111.2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明〕 孙枝 《玉洞桃花图》 纸本设色 127.2cm×33.9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我想用两句现代诗,来概括我在五代宋元以降山水画中,越来越多看到“焦点”般的桥、桥上有高士步行或骑驴马而过之情境:“站在桥上看风景”(卞之琳)、“我要到对岸去”(北岛)。
有人说,全世界的历史,像中国这样没能成为宗教性的国家少之又少。比如东南亚的泰国、越南、尼泊尔,他们是宗教中的佛教国家,梵蒂冈、巴西是基督教国家,巴基斯坦和印度尼西亚是伊斯兰教的国家。“宗教中的国家”,多认为人的本质在超现实的世界,绝对者也在超现实的世界而不在现实世界,此即为“彼岸信仰”。据此,他们提出,中国没有“彼岸”文化。
而事实上,中国是“多神论”国家,多神并敬但却以无神为常,中国人并不会单一信仰如上帝或希腊神话中的神,中国人信仰的神,多是与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关的“神”。可以说,凡是能够“保佑平安”“赐福于人”者,中国人都会奉之为神明而敬之。故不能说中国没有“彼岸”文化,只是说中国文化繁杂,没有特定的统一性。
在披阅、雅赏中国古代绘画时,如果你足够细致、耐心,不时能从历史的纵坐标与时代的横坐标之建构中加以提炼与总结,你就不难发现“彼岸”的隐性存在。比如,不同时期,都有“待渡图”存在,那些不知来路的过客,正在此岸,等着舟船快快驶近,载他们到彼岸去;再比如,诸多山水画幅中,画有“落眼即见”的木桥、石桥,有人物正急急前行于桥上,他们的目标,就是到对岸去。一旦发现此场景,它会像自主“截屏”般留于脑际,在你回想、回放、回味中聚焦,让你真切地感受到:这,就是创作主体欲传递、暗示、诠释的主题、旨趣——不如归去;不如到对岸的“桃源”去;不如越来越快地逃离此岸的俗世尘嚣,到对岸的宁静致远中去……儒教国度中,既然不能在庙堂之高的“此岸”兼济天下,那就到江湖之远的“彼岸”去独善其身。
元代钱选一生不愿仕元,将绘画本体语言发挥到极致,一幅《烟江待渡图》描绘秋景山水,画家藉此幽寂静谧的山水,并在画上题诗,委婉地表达隐遁避世的愿望。从关仝的《山溪待渡图》,到董源的《夏景山口待渡图》、郭熙的《待渡图》,然后是盛懋、唐寅、仇英的苍凉萧瑟之《秋江待渡图》,一路“渡”下来……我们都能感受到画里画外那些厌倦羁旅,而祈愿被“度”到彼岸的愁客之心。生命,脆弱而短暂,无尽的争斗、沉重肉身的固有烦恼,缠绕着人的一生。人需要到彼岸,一个理想的地方,一个能安顿自己的场域中去,哪怕是短暂的、虚幻的——人是在对彼岸世界的期望中活着的。没有人不是“待渡人”,期望被“渡”,等待机缘来“渡”。可以说,到彼岸、对岸去,是人类永恒的普遍愿望。
而自五代以后,山水画中,你能更多地见到的,不是在此岸静候“待渡”,而是在“行动”,是找到一个现实通途 桥梁。里面所描绘的人物,不是选
——择步行,就是骑着蹇驴,或骡马,从桥的此处、“此岸”,赶往桥通往的那处、“彼岸”。那些从官场、庙堂殿上“跌下”的仕途失败者,或是如沈周一般绝意仕途又乐享人生的高士,无论是带着童仆、担着行李,还是优游出行,都是在“赶路”,去彼岸寻求春光。或是去探看一处久闻的新景所在,或是去拜望一位久违的朋友、参加一批文士约定的雅集,再或,回到桥的那端、深处,自己的一个温馨的场所,曾经的故园、草堂去,远离纷争,疗救伤痛。至于这桥梁,文化隐喻中,是如何一种“枢纽”、方式办法、生存哲学与转圜关键,则因人而异、因物而喻。
如果说五代关仝的《关山行旅图》里,画幅中段有一座连接东西的木桥,还是为实用的“实指”,为贩夫走卒、渔樵下人赤足而行所备,是整个画面的陪衬、点缀,那么南宋刘松年的《四景山水图》“冬之景”中,桥已带“虚”,是为桥上人物“风雅”“情调”之组合而设置。“桥上风景”,已是画幅的重心。那个撑伞骑驴的老翁,是有身份、地位者,不是丁忧、赋闲家中的官员,就是一位隐居逍遥的高士。在前面一侍者的引导下,他似乎为了寻诗觅句,也无妨是踏雪寻梅,总之,桥上托举的是一份闲适之趣。而夏圭的《行旅图》中,那位牵着毛驴若有所思而步行过桥的“行者”,身份则比较含糊。商贾?贤士?闲游客?但基本非最底层为生计奔劳的车队拉货马夫。
兵荒马乱、战火连天的南宋与明代之间有一个短命的元代,蒙古人用铁骑征服了这片土地。不到一百年的政权,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在这里“南人”(汉人)没有地位,文化人没有地位,百姓只能忍辱负重,迫使文人只能归隐山林。“元四家”之一的王蒙,便生活在这样一个乱世之中,在仕与隐的矛盾中,他艰辛探索艺术。所作《葛稚川移居图》,借道教人物葛洪移居葛稚川的历史故事,以象征的手法赞扬天竺日章法师的避世行为,实则也如桥梁一般“泅渡”自己的心绪、寓寄。画中你能看到,画前桥头,葛洪身着道服,手执木杖,左手携一鹿,正在回头观望,身后老妻骑牛抱一小儿,有二童跟随——画家王蒙也藉此图在“回望”,自家贵族的出身与优裕生活,但现实的政治腐败、人民的苦难,今已无能为力,他只渴望像葛洪一般怀着超然恬淡的思想,走向桥的彼岸,过着潇洒隐逸的生活。
而到了明中晚期,如周臣的《春山游骑图》、孙枝的《玉洞桃花》、尤求的《书阁早梅》,图画里的“桥”,则是文人雅士们快意人生的承载、通抵见证。其时江南富足,文化繁盛,俗世生活很是发达。诸多的名士们,钟情闲适自在、逍遥而度,不再那么贪念仕途孜孜以求,而沉迷于大自然,乐享丰沛生命本有的快慰。《春山游骑图》里,崇山峻岭由近及远,自低至高,深邃曲意。崖边栈道盘旋而上,山下河流汹涌,桃花灿烂似生活的烟霞反映。桥上主仆三人正在过桥,游骑悠然。细赏中你会不知觉被“代入”,沉浸春光迷漫、春色醉人的美好欣喜中。这其中,画家把人物安置在桥上而非他处比如路口、山道,除了让重心容易在此“聚焦”,更蕴藉着“桥梁”之文化含义——抵达美好的“彼岸”!
到了晚近,“桥”几乎是山水画中的必需与人物活动的“标配”。有羁旅,就有高士骑跨在驴马上,来到河流的桥边,或行进于桥上;他们或向着希望出发,也或是失意的返程,驻桥临水而立,看滔滔东流,或涓涓而逝,急缓之间,荡涤烦闷,抚慰心绪。
览观近代王一亭的画作,这种场景简直是“模范”。无论是冬夏还是春秋,骑驴者的高士都在桥边或是桥上,吟风弄月也好,落寞遮帽也罢,临江叹流,逝者如斯夫也成,端的是桥上一去,便只留下了西风中渐渐远去的背影。也许,作为佛教徒的王一亭,一生出入不同的界别,更能通达对“此岸”与“彼岸”的理解吧。
雄关漫道真如铁,不要灰心、气馁。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让我们抬起头,以书册、事业、爱心、真善美为津梁、秉持,迈步从桥越,一寸寸抵向诗之彼岸、梦想的远方。
(作者系著名作家、《湖州日报》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