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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3年10月23日
大秦岭深处的文明之光
○ 刘剑锋
    人面陶壶,6000多年前的凝望

    洛南在仓颉园举行公祭仓颉仪式

  大秦岭东段南麓腹地。一片山明水秀又偏远宁静的诗意家园。在这块2830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每一座青山、每一条流水、每一片原野,都是衍生并孕育文明的摇篮。
  旧石器遗址:百万年前的文明之光
  公元1977年一个平常的日子,一位学者在西安的一个中药材市场,偶然发现了一种被称为“龙骨”或“龙牙”的药材,出售者说这种“药材”对治愈创伤有独特疗效。这位地质学者的直觉告诉她:这是骨化石,它不同寻常,其背后隐藏着遥远而深邃的秘密。
  这位学者就是时任西北大学新生世地质与环境研究所所长的薛祥熙教授。
  她很快就打听到这些不寻常的骨化石来自洛南县城东北约4公里的尖角村——洛河岸边一个叫做花石浪的山坡。山坡上的一面陡峭的悬崖下有一个深洞,当地人称“龙牙洞”,不少村民祖祖辈辈都在这里捡拾并挖掘“龙骨”出售。于是,薛祥熙教授就与同为西大教授的丈夫带着两个研究生,来到“龙牙洞”开始调查。
  1987年11月,《人类学学报》第六卷第四期刊载了薛祥熙撰写的《陕西洛南人牙化石及其地质时代》的文章,引起考古界关注。
  1995年6月,时为陕西省考古研究所研究员的王社江来到花石浪,也开始考古调查。紧接着,薛祥熙教授也于这一年末重返花石浪考古发掘。
  从这一年的8月8日起,《人民日报》《陕西日报》《中国文物报》、中央电视台、陕西电视台等纷纷报道花石浪“龙牙洞”“洛南猿人”考古发掘消息。
  “龙牙洞”高约4米、宽约2米、深8.5米、面积20平方米,堆积有3层古人类居住面,为发育在石灰岩山体上的裂隙型深洞。
  多年以后已经是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研究员的王社江博士说,就这么一小块空间,挖出了40余种鸟类、哺乳类和水生动物化石,还发现了人类踩踏面、灰烬层、用火遗物等,当年从洞里挖出的各类石器达7.7万余件,4吨多重,装了两卡车。据王社江博士判断,当时穴居在此的“洛南猿人”大概20人左右。
  中国社会科学院地质研究所以热释光测年法测定,其文化层堆积的时代为距今约25万—50万年间,是我国北方最靠南的一个旧石器时代早期古人类遗址。经发掘清理证实,花石浪遗址是一处罕见的、保存基本完好的、内涵十分丰富的旧石器时代早期人类文化遗存。
  1996年1月13日的《人民日报》头版刊载了《商洛发现距今50万年人牙化石》的报道。
  1998年2月18日的《中国文物报》头版头条刊载《1997年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称洛南盆地旧石器地点群等10项发掘被评为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而且洛南旧石器考古发掘名列十大考古新发现榜首,在中国乃至世界旧石器考古发掘上都占据重要的一席之地。
  秦岭深处的洛南于是成为中国也是世界古人类发祥地的新成员。
  正是这条在中国地理上名不见经传的河流——洛河,成为人类最早的发源地和古文明的发祥地之一。
  花石浪“洛南猿人”的考古发掘填补了秦岭山区旧石器时代的空白,对中国乃至世界旧石器时代早期人类文化的发展和交流、早期先民的经济和生活类型以及第四纪以来的生态环境变迁等课题研究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
  而上个世纪90年代末期花石浪“洛南猿人”的发掘,仅仅只是掀开了洛南盆地旧石器文明之光的帷幕。
  2011年至2013年,考古学家在洛南县城北部的四十里梁塬的一个叫做夜塬的丘陵地带又有了惊人发现。在这三年时间里,考古工作者在这里共清理发掘遗址面积1300余平方米,新出土包括旧石器时代早期阿舍利工业器物在内的各类石制品2万余件。
  经专家研究分析,夜塬遗址是不晚于距今110万年前的古人类文化遗存。盆地内发现手斧、三棱手镐、薄刃斧、大型石刀等阿舍利工业类型石器。而手斧的发现,还引发了对人类非洲起源说和本地起源说的深入思考。
  旧石器遗存发掘数量之众多、内涵之丰富,使洛南盆地成为中国旧石器遗址分布最密集、出土石制品数量最多的地区之一,洛南盆地也成为中国为数不多的存在百万年前人类活动信息的重要地区之一。
  2011年11月,国家文物局副局长宋新潮在洛南调研洛南盆地旧石器遗址发掘工作时说,洛南盆地旧石器遗址的发掘,“其意义绝不亚于陕西兵马俑的发现”。
  2021年4月至2022年3月,考古人员再次对这一遗址进行考古发掘。这次发掘让洛南盆地存在百万年前人类活动的证据得以确认,我国百万年以上的人类史也得以实证,初步构建起了洛南盆地百万年以来古人类石器技术的发展脉络,将洛南盆地人类活动的历史向前至少延伸了30万年,这对于研究中国远古人类与文化的起源与早期发展具有重要意义,还为研究我国旧石器时代南方砾石石器工业和北方石片石器工业的关系提供了十分重要的资料。
  2023年3月,陕西省考古学会评选出了“2022年陕西六大考古新发现”,洛南夜塬遗址考古项目入选。
  祖先的生活定格于我们记忆所无法企及的时间。只有洛河静静地从100万年前流过来,传递着祖先生存繁衍的信息,保存着远古的那些神秘、深邃和未知的生活。
  人面陶壶:6000多年前的精致人生
  2018年1月1日,中央电视台纪录片频道推出《如果国宝会说话》第一集《人头壶——最初的凝望》。这一集开篇的解说词是这样的:“你来自泥土,头微微扬起,仿佛仰望天空。6000多年过去了。我们进食、生存、繁衍、不断进化,而今凝望着你,我们依旧在思索着一切的意义。”
  这个“仰望天空”的人头壶来自于洛南县洛河岸边的灵口镇焦村。
  公元1953年,焦村人在扩建村小学时挖掘出了这个旷世瑰宝——人头壶。人头壶高22.5厘米、腹径13.5厘米、底径6.3厘米。
  这只神秘的、国宝级的人头壶,其材质为泥质红陶,专家鉴定其火候较高,陶质坚硬。
  人头微微上仰,双目上眺,仿佛凝望着远方。眉目清秀俊朗,鼻梁修长,而嘴唇上翘着,像孩子一样纯真而干净,仿佛在轻轻地诉说着什么。而头发则为扁平的锥刺纹,整洁而精美,似乎折射着人对自身的尊重和珍视,以及生活的平静。这张6000多年前的比例协调、眉清目秀的脸,平静中透着无限的思绪,是怅惘、是迷茫,还是清醒?是对生活对命运的思索,对过往岁月的怀恋,还是对未来的憧憬?
  壶体与身体融为一体,与头部浑然天成。壶体整体上呈高颈小平底形状,腹部微微隆起,圆润清雅,温馨安详又带着一种微微的慵懒,酷似一个孕妇。这是人们对女性及其生育的一种崇拜吗?
  神秘的还有:身体(壶体)的背后是一个椭圆形的管状进水口,形似背负着的行囊;而出水口则是嘴巴和两只眼睛。其设计极为巧妙,在注水的时候上面的两只眼睛和嘴巴可以用来换气,可以使壶体很快地注满水。因此可以判断,这个人头壶既是实用的器皿,又是一件艺术品。
  令人无限遐想的还有:当壶体注满水,然后那眼睛里流出来的,难道只是简单的水,而不是生育时的痛苦、煎熬、焦虑以及喜悦与幸福交织在一起的眼泪?那嘴巴出水的情形,难道不是寓意着妇女孕期的呕吐状况?或许,她不仅仅是实用器皿,是艺术,还是祭祀之品?不会说话的人头壶,传递的是比话语更为博大更为细微也更为复杂神秘的信息。西安半坡博物馆原副馆长、研究馆员何周德说:“国宝其实不会说话,但是国宝将它承载的信息传递给人,其实发出的都是无言历史,是没有声音的语言,如果你认真地观察研读,你和它交流沟通,你会从中了解很多,人头壶可以说是形神俱备。”
  在我们的印象中,6000多年前的原始人类,他们的生活是粗糙的,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现在,好啦,当一个活生生的、不会说话的生命体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那干净清秀的面容,那整洁精美的头发,甚至显得很“萌”的发型,都告诉我们,他们拥有的生活之精致之有序和对生命本身的珍惜与尊重,和我们今人并无二致。
  而那仰起的头部,那仰望着的眼睛和复杂的眼神,那微微上翘的嘴唇——虽然能够感受那其中的迷惘、惆怅、焦虑,但是它们都在朝着远方,朝着向上的地方,朝着它们未知的但却充满希望的未来。6000多年前的人,其心态竟是如此健康、积极、上进。
  从考古学的角度来说,人头壶还有一个重要的意义:它,绝无仅有。
  在历次的考古发掘中也发现了一些包含人面的陶器或陶塑,但是数量较少。半坡遗址在上个世纪50年代发掘了1万平方米,只出土了一件人头塑像,但是这件人头塑像只是具备了人的五官的大致轮廓,相对粗糙而简单,比例上也比较小,四五厘米左右。其他半坡文化遗址中,陕西长武县也发现了一件人头壶。除了半坡文化中发现的人头壶,在杨官寨遗址、北首岭遗址、大地湾遗址中都发现了人面形象的器物,但是都没有洛南灵口人头壶的形象精美。(见2018年3月“文博在线”)
  陶器是以黏土为材料烧制的器皿。据资料显示,最早的陶器基本上属于手工制作,以篝火烧制,烧制时间短但火力却能达到900益左右,甚至可以更高,说明新石器时代人类制作陶器的技术已经达到了一种新的高度。郭沫若在《中国史稿》中曾说:“陶器的出现,是人类在向自然界斗争中的一项划时代的发明创造。”
  作为绝无仅有的人面陶壶的被发现,反映的是6000多年前在洛河岸边我们祖先不仅娴熟地掌握了陶器制作的工艺,而且他们可以站在艺术的高度再现人们的生活状态;人们不仅拥有了文明的生活方式,而且有了能够反映生活状况的艺术。
  现在,这人面陶壶上的眼睛依然在凝望着,与我们一起凝望着现在以及未来。
  我们也在凝望,凝望着6000多年前我们祖先精致的生活。
   仓颉造字:文字始祖的时光传说
  明朝任商州抚治道的王光经曾经写过一篇名为《史皇祠记》的文章,文中写道:“按《帝王世纪》云:黄帝史官仓颉,取象鸟迹,始作文字……《禅通纪》则云:史皇氏生而能书,及长,登阳虚之山,临于玄扈、洛水之汭,灵龟负书,丹甲青文……而创文字。”
  站在保安镇边的洛河上东望,仓颉登的“玄扈山”和“阳虚山”分立洛河南北。玄扈山后称“元扈山”,是清人为避康熙皇帝玄烨讳而改的。
  传说仓颉原姓侯冈,名颉,号史皇氏,原为一部落首领,后归并轩辕黄帝部落。传仓颉故里在白水县。这就是说,仓颉在白水出生,在洛南工作。白水是仓颉故里,而洛南则是汉字故里。
  传仓颉之姓为黄帝所赐。他认为仓颉造字功莫大焉,乃赐“仓”姓,意为君上一人,人下一君。
  传仓颉所造之字原本很多,据明代万历年间《白水县志》记载:“仓颉造书两卷,后失于兵火”。现残存28个。
  《陕西金石志》(卷一)上载,李斯也就只能识得其中的8个字:“李斯止识八字,曰:上帝垂命,皇辟迭王。其余二十字斯不能识。”
  28个汉字的横空出世,石破天惊,开天辟地,鬼神岂能无动于衷?
  《淮南子·本经训》:“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春秋元命苞》中说:仓颉“指掌而创文字,天为雨粟,鬼为夜哭,龙乃潜藏”。《精编二十六史》记载:“文字成,天为雨粟,鬼为夜哭。”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叙画之源流》中对“天雨粟,鬼夜哭”的解释是:仓颉造字,使“造化不能藏其秘,故天雨粟;灵怪不能遁其形,故鬼夜哭”。《汉书·纬书》甚至说,仓颉造出文字后,兔也在哭,因为它忧戚自己的毛将要被做成笔毫了:“兔夜哭,谓忧其毫将为笔也。”
  也传玉帝为犒赏仓颉造字之功,特赐其金人,仓颉却认为这是本分,不配收取,只愿天下五谷丰登,百姓皆有足食,于是,但见朗朗晴空落下密密的谷粒,黄帝便将这一天定为谷雨节。
  于是,民间也就把谷雨这一天定为祭祀仓颉的日子。
  在洛南,28字的来历是这样的:清道光元年(1821年),洛南知县王森文从民间征得了28个文字的拓印本,便令摹其字刻于石碑,树于山下的许庙村。这块碑现存于县博物馆,而这块碑上的28个字便成为各种古籍资料中的母本。
  为了铭记汉字始祖的丰功伟绩,洛南民间一直有祭祀仓颉的活动。到清光绪年间,县令伊允桢以1878、1879两年时间,在县城东街建起一座仓圣祠。仓圣祠建起的这一年,洛南首次拉开了官方举办祭祀仓颉典礼的帷幕。
  1949年之后祭祀仓颉活动间断持续,但是到了“文革”以后,已经难寻踪迹。
  到上个世纪80年代,民间的祭祀仓颉活动悄然兴起。
  到公元1999年,时任保安镇党委书记的柯尊智先生组织举办“仓颉文化艺术节”。这是洛南第一次以党委政府的名义举办的祭祀仓颉活动。
  2001年,首届仓颉文化艺术节在洛南举行。随后,每年谷雨节便成为洛南祭祀仓颉的规定动作。
  2005开始,洛南在县城馒头山生态园林修建以仓颉为主题的园林仓颉园,每年的祭祀仓颉活动均在此进行。
  2019年,洛南县政府主持在保安镇修建规模更为宏大的仓颉小镇。而今,仓颉小镇已经成为国家4A级景区,每年谷雨祭祀仓颉活动一直在这里举办。
  仓颉传说也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
  台湾诗人余光中在《听听那冷雨》中曾写下这样一段深情的文字:“杏花,春雨,江南……只要仓颉的灵感不灭,美丽的中文不老,那形象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当必然长在……”
  是的,汉字不老,仓颉不老,中国古老的文化不老。
  大秦岭腹地的洛南,被重重大山围困着,但是,文明之光却穿透了一切。它打亮了时间,打亮了生活;打亮了过去,还会打亮未来。
   (本版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