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中国姑娘就不要漂亮吗?
难道她丢了中国人的脸吗?
但忽小月仅此而已,她觉得既然已经明确分手了,就压住心绪没有提笔回信,她知道只要回一封信就会把猥琐的坏笑再勾出来,他们之间就再也分不开了,那会让哥哥嫂嫂陷入失望,回国后该怎么跟亲人们解释呢?
然而今天,门改户却冷不丁提到了连福来信,她突然有一种洗澡被偷窥的感觉,猛地停住步,与大家拉开距离,厉声道:请你不要跟我了!门改户不由得一惊:咋了?说着还讨好地朝她靠了两步。忽小月也不回答,转身走向了相反方向,门改户急跟在后说:天这么黑,你一个人走路,出了事咋办?
忽小月没理他,一路小跑,拐到一条竖满路灯的大道才慢下来。
这条路也可以回实习楼的,尽管要绕一半的路程,没有了讨厌的跟踪,心绪便舒展起来,但刚走了一会儿就碰到一个酗酒人,歪倚在电杆上,一手抓着酒瓶,一手捏着酸黄瓜,见到人过蓦地站直身,向她伸过酒瓶,喊她来喝一口。吓得忽小月尖叫着跑了过去,只听两耳风声呼呼,根根电杆都甩到了身后,可她分明听见身后脚步越来越近,吓得她快要哭出来了。但回头急瞥,发现是门改户跟上来,这让她不由得涌起一丝感动,拉住他袖口飞快地跑回了实习楼,这个护花使者陡然让姑娘不那么反感了。
然而没过多久,门改户下班后,忽然郑重地把她叫到实习楼外,责怪她不该穿那身被称为布拉吉的裙子招摇过市。忽小月心想,这件藕荷色碎花绵绸连衣裙,是她特意在西安找裁缝定做的,人家苏联姑娘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凭什么我就不能穿呢?而门改户却言之凿凿,那一群苏联水兵之所以会把你围住,就是你的裙子惹的祸。
她知道门改户指的是上个礼拜天,那个礼拜天有什么问题吗?
那天,一群在图拉城学习舰炮维修的水兵,穿着清一色的海魂衫,像一个个蓝色精灵一字排开,手挽着手,脚踏着地,像街上涌起的一道蓝色海浪,从海滨大道上横涌过来,还炫耀地拉着手风琴,水兵们还边走边唱,路边不断有苏联姑娘朝他们挥手飞吻,水兵们得意得像全城的女人都在向他们调情,这就是一道俄罗斯民族的风情画啊。忽小月那天去商店买牙膏回来,站在路边欣赏水兵们的热辣,也禁不住跟随路人一阵尖叫。忽然,那“一”字形队伍呈扇形围拢过来,还没等她反应就被围到了中间,水兵们整齐踏步,边跳边喊:中国姑娘万岁!
忽小月触景生情,心里涌起一股冲动,她迎着朝她挥舞手臂的高钩鼻水兵,摆出了一个东北秧歌的动作,四周顿时响起一阵哗哗掌声。手风琴的节奏也陡然快了,她忘我地在图拉街上跳起了大秧歌,这还是那年为欢迎苏联红军进城特意学的,这阵儿跳起来居然别有趣味。那些水兵居然也跟着她的动作,双臂摇摆,一驱一退,当然是邯郸学步有些滑稽了。转而风琴手拉起了《喀秋莎》,忽小月用俄语唱起来,更多的苏联姑娘也站到她身旁附和,水兵们竟然围住她们转起圈来,越转越快,越叫越尖厉。后来姑娘们都被水兵们一个个牵出去了,最后只围住忽小月一个人,大家几近疯狂地呼叫着旋转着,圈里圈外的人被陡然掀起的欢笑陶醉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邂逅使得忽小月开心极了,半夜躺在床上还在哼哼《喀秋莎》。第二天她又穿上那件连衣裙去上班,一路上不时有人向她跷大拇指。可是这件事咋在门改户嘴里就成个问题了?好像是她的连衣裙惹出了是非?难道中国姑娘就不要漂亮吗?难道她丢了中国人的脸吗?
可第三天在实习团例会上,焦克己团长扶着厚眼镜掏出一个记事本,咳嗽了两声,好像忘了要说什么,大家忍不住笑了。这是一个纯粹的技术人,即使经历了颠沛流离的西南联大的学业,也没有动摇以身报国的梦想,甚至对冷冰冰的火炮有种痴迷的热情,可他缺少处理思想难题的经验,本以为带队异国只是来学习技术的,没想到层出不穷的思想问题缠得他头疼。大使馆已经要求了,必须在会上把参赞的指示一字不漏传达下去,他只好又清了清嗓子念道:我们到了苏联,每个人都代表着国家的形象,言谈举止应该有模有样,不能在大街上嘻哈打闹,让人家觉得我们缺少教养,即使穿衣也不仅仅是个人私事,不能花里胡哨,让人家感觉到诱惑。
念到这里时,镜片后的目光有意无意朝忽小月一瞥,而这一瞥让忽小月感到脊梁发热,似乎团员们也都有意无意朝她偷睨,睨得她不停地往后拢头发,再没人跟她搭讪逗乐了。
都是连衣裙惹的祸。门改户直截了当。
连衣裙到底咋啦?忽小月仍旧喜欢。
小翻译没想到,门改户会后竟在实习楼外讲了这番话,竟然认为那件连衣裙突出了胸脯和屁股,墙上剪影就像光着身子,容易让人想入非非。可是……可是图拉市满大街都是穿布拉吉的女人,也没人说三道四啊!她知道国内的连衣裙也是从苏联传去的,在国内她喜欢穿那件蓝色连衣裙,一有活动她就穿上,好像也没人说什么呀,怎么到了苏联会有人不满意了呢?她跑去跟团长解释,可镜片后面总是闪烁着捉摸不定的光泽。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