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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3年10月11日
丰镐回眸 惊鸿千年
○ 李鑫
兵马坑遗址 李鑫/摄

    文王阁大殿    李鑫 摄

  纳秦岭之灵气,汲沣河之膏泽,丰镐遗址恢宏了三千年。它见证了三百年西周王朝和一千年西安建都史的辉煌与璀璨,更用源源不断的笔墨挥洒出历久弥新的中华文明万古华章。
  兵马坑中,贵族私乘携兵车战马,写真昔日奢华和烽烟幻灭;
  文王灵台,圣贤礼制启文明觉醒,昭示盛世仁德和华夏天声;
  沣河悠悠,草木芳华皆可以成诗,写意文脉根基和万古绝唱……
  七月,我探访这片古老的土地,找寻散落在这片土地上的吉光片羽。且行且感,我尝试用古人的视野回眸昨日的来路,亦用今人的视角理解那些变与不变的光阴。且思且悟,前人的足迹总会带给我们智慧的指引和永毅的力量。与古为新,古为今用,我们总能从中华传统文化中寻找奋进的源头活水,最终行稳致远,奔赴一场山海清平。
  丰镐之迁,文王的高瞻
  清阳曜灵,和风容与。我以崇敬之心立于丰镐遗址之前,纵然恢宏的宝殿已消弭在历史的长河中,好在兵马坑中的车马依旧呼啸,为我们标注了古老城市的地理坐标,带我们重温一段氤氲岁月。
  公元前1051年,周文王出兵伐崇。崇国是商朝最亲密的诸侯国,也是丰镐当时的旧主。这一仗打得异常激烈,历时数月,险中取胜。可胜利就意味着,周人几乎切断商朝同西部属国的所有联系,可以一路东征而下,再凭借“三分天下有其二”的实力,克商,指日可待。
  这是苦商久矣百姓的祈愿,亦是周文王一生的追寻。
  不久,已经90多岁的周文王,作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将族人从经营百年的故土周原迁到刚刚征服的热土,在古崇国之上建立新都——丰京。
  迁都,这从来都不是一件小事。它考验一个王者对时局、天文地理和自身发展的判断。而周氏部落的先人似乎天然具有这样的敏锐与通透。
  周氏历史上有数次大规模迁都,比如公刘,从西北邰地向东南方向率众迁徙,摆脱了北方游牧民族的骚扰,定都土地更肥沃的豳地。通过深挖地基,就山伐木,建设家园,深耕农业生产,部族日渐强大。又比如亶父,从豳地迁都到周原,依旧是躲避战乱,寻觅宜居之地,又凭借勤勉和善农,逐渐让部落发展壮大,实现一路开疆拓土。
  朱熹《诗集传》曾评价周人早期的迁居是“不敢安居”,也就是说为了振兴周族,为民图远,他们不敢安居晏息。
  周氏先人内心好似有一团滚烫的火,指引着他们一路风尘仆仆,追风赶月,翻山越岭,终到平芜尽处,良田尽得,春山在侧。或许一个家族乃至一个民族的成长史,就是这样的一部奋斗史,凝聚着几代人的昂扬进取和励精图治。
  另外,在亶父迁移之时,还有这样的佳话:亶父带领部族迁徙后,四面戎狄竟然纷纷来归。
  这段往事以戎狄入侵为始,最初,面对骚扰,周人每次都将载满粮食衣物的牛车送给狄人,但得寸进尺的戎狄还想占领周人土地。周人愤怒请战,亶父却制止了,理由是,民众拥立国君,国君就要为民众谋利。戎狄入侵,无非要夺我土地民众;民众在我,在戎狄,有何区别?民众若因为我这个国君而战,杀人父子而自称君子,我不忍心!
  故事的结尾,亶父决定大规模迁徙,走前,他还将自己部族的土地留给戎狄人,但不久戎狄竟然投奔归依。
  或许一路自我发展,一路关爱子民,一路德化友邻,是周部落首领骨子里的仁厚,终换得百姓和四邦尊敬,部族强大。
  这般看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文王推演《周易》中这样豪宕的语句,既是他对人与自然古老哲学的认知,更是他对周氏民族奋进史的凝练。
  所以,想必文王在迁都前也一定用《周易》进行占卜了吧,他仁慈而清醒的眼眸中也一定因为占卜的吉祥而愈发神采奕奕,毕竟,此次迁都,他比先人做了更为宏大的谋划——一批如姜子牙的良才干将,一支身经百战的精锐部队,一个稳定充盈的后方补给等等均已到位。最重要的是,这次迁徙与以往最大的差别,是他在为崭新的大一统王朝的建立做大胆的铺路!
  后世《管子》书中曾总结:“凡立国都,非于大山之下,必于广川之上。因天材,就地利。”
  事实上,丰地不但完全符合,还超越了这些条件。
  丰京位于沣河岸旁,水丰地沃,河网交织,极利农耕,南有秦岭,
  天然屏障,四面庇护,交通便利,辐射四方。
  不如人愿的是,周文王在迁都的第二年离开人世,但灭商、开周的王业之功和周王朝实现大一统的关键一步,已然迈出。
  周人迁都于此后,势力进一步得到发展。继承遗志的武王,在1046年终于直趋朝歌,推翻了暴政殷商,更在一水之隔的东岸修建镐京,当作自己居住和理政的中心,把昔日的丰京作为祭祀宗教场地。隔河相望的两京,以双子星的形式成为西周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在馆员的讲解中,我进一步得知,经过多年考古努力,丰镐地区已经出土了大量不乏精品的车马、青铜、陶器以及大型建筑基址、道路、陶排水管道、祭祀坑等重要遗迹,都在昭示着这是曾是一座规模宏大、布局规整有序的城市,甚至成为后来城市总体布局的典范。当然,对于这座遗迹的探寻,一定还有很多我们未知的财富。
  无论如何,历史大幕就此打开,丰镐乘着时代的风云,千里征程,龙腾而起……
  灵台之德,孔子的青眼
  阳光热烈,万物葱茏。离开丰镐遗址,我从沣秦路一路向南,越过阡陌小路,绕过良田几亩,灵台遗址终于出现在了眼前。
  古灵台主要用于祭祀。据记载,为纪念在朝歌蒙冤的伯邑考、商容、梅伯等忠烈将士,安抚亡灵,祭祀忠魂,文王建立了这座纪念英雄的圣地。
  在修建灵台时,有一个小故事让我颇为深思。
  一天,有人在池沼中挖出了死人的骨骸,官员把这件事报告给了文王。文王立即命令改葬。官员惊讶道:“这是没有主人的白骨残骸,找不到他的亲人了,为什么要如此隆重对待呢?”
  文王霸气地回答:“拥有天下的人,是天下的君主,拥有一国的人,就是一国百姓的主人。我就是他的主人,怎么能忍心看着这些枯骨,暴露于光天化日的山野之中?”他还命人为尸骨更衣,置办棺木,厚礼改葬。
  《吕氏春秋》中对这件事的评价是:天下的人听说这事后,都惊叹文王贤德。对枯骨如此,对活人不是更有恩泽。凭此一事,又有多国前来归附。
  为什么厚葬枯骨会产生这么大的影响呢?
  这要说说当时的社会背景——这是一个流行人祭的时代,或者说这是一个神权为本、不把人当人的时代。在商朝,人们认为世间的一切皆是神的旨意,常常举行规模盛大的祭神活动,表示对鬼神的敬意。
  那什么样的祭品等级高呢?
  人是万物之灵,用人来祭祀上苍,最能显示出对上苍的极度尊崇与虔诚。现代学者推算,甲骨文上的人牲总数不低于3万人(有学者认为超过10万人)。甚至有一种观点认为“人牲”叫声越惨越大,越会被上天听到,祭祀效果才越好。于是各种折磨人的手段骇人听闻。
  另外,酷刑在当时也是极其平常。例如,炮烙之刑——人抱着铜柱,下面烧火,等到铜柱通红,受刑之人皮开肉绽,痛苦哀嚎。《封神演义》里,妲己以观此为乐,纣王为博得美人笑,常用此刑。
  这简直是人间炼狱的时代。
  可就是这样的时代,周文王曾用千里封地为百姓请求解除“炮烙”的刑罚,是多么深得人心。
  纣王视人如草芥,周王对无主的白骨心有恻隐,反差鲜明,方愈显感人。
  甚至在周人的思想里,“天命靡常,惟德是亲”。天命是会变的,它只眷顾有德行的人,而天又与民心相同。这是历史上第一次,将道德的意义超越神赋予的命运。
  到了周公时期,漫长的鬼神崇拜、神权统治慢慢结束,野蛮残酷的人祭传统渐渐消失,开启了推崇世俗的道德礼仪的新华夏文明。
  李硕在《翦商》写道:“在三千年前的古人类文明中,只有华夏独自走出了神权的掌控,成为一个‘异类’。这是一种过于早熟的世俗文明,一直持续到今日。”
  把神的地位弱化、人的地位提升,这不仅仅代表着一位君王的仁心,更意味着人在神权之下有了主体性、主动性和能动性的文明进步,这也逐渐开启了统治者用德来评判的先河。
  如今的灵台遗址上,文王阁的墙壁上依然彩绘着修建枯骨冢等典故图片,他的故事,依旧在这片土地上口口相传。
  灵台除了祭祀,也是重要的决策地和天文观象台。
  遥想当年,武王伐纣,金戈铁马,气吞山河,实现大一统。周公制作礼乐,礼仪三百,威仪三千,从此中国成为礼仪之邦。盛世之下,周公继而著书修文,《易》《书》《诗》《礼》《春秋》蓝本初现,分封制将礼乐文化又传至四面八方,中国文明熠熠生辉……
  灼灼功勋,都曾在灵台发布传达,留下昭昭青史。
  在史料中,古灵台遗址旁边还建有园林灵囿、人工湖灵沼、学院辟雍,百姓在这里和乐安居,礼乐在这里升平,一片祥和。
  想到这,“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孔子把继承和发扬周文化当作毕生的梦想,也便不足为奇了。
  如今的灵台遗址上,另有梵音袅袅的平等寺。在平等寺的介绍展牌上,赫然写着:1936年西安事变,杨虎城、张学良二将军为实行国共两党合作谈判,停止内战,统一抗日,党中央派周恩来同志专程赴西安和平谈判。为保护周恩来同志的人身安全,两将军派人秘密把周恩来护送平等寺安宿。
  灵台有灵,为它三千年前不变的敬德保民,为它博大精深的文脉,亦为它对中华子民亘古不变的守护……我愈发对这片神奇的土地满怀深情。
  黍稷之诗,周士的会意
  太阳隐去威严,长空变成灰色的海洋。我在镐京大道眺望,四野空旷,芳草依依。
  一段不平的往事涌上心头。公元前770年,天塌西北,周平王放弃镐京,逃往东都洛邑,从此中国进入东周时代。
  多年以后,一位东周士大夫行役路过故都镐京,看到原来宏大的宗庙宫室变成一片农田,悲从中来,不禁感慨: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时隔千年,他在离离稻谷之间,悠悠苍天之下,忧伤故土不再,清明盛世不再,知己者不再的真挚感情,依旧让人不禁潸然。
  这首诗被收录为《诗经·王风》之首,流传成为千古绝响。他不知道的是,穿越千年,他的“知我者”从不缺席。
  晋时的向秀在《思旧赋》里慨叹“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宋时的王安石在《金陵怀古》中低回“黍离麦秀从来事,且置兴亡近酒缸”。
  更有无数的普通人,在诗无达诂的阅读中,共鸣出了无穷尽的心底回响……
  这是思无邪的震撼。人生千万境遇,都可从《诗经》中品来。我沿着《诗经》源头,一路徜徉,一路回味……
  相聚时,“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离别时,“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志同道合的友情是“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美满幸福的婚姻是“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兄弟情深是“兄弟既具,和乐且孺”,养育之恩是“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于个人,世世代代的华夏子民,在一首首情感饱满的诗歌中看见天地众生,遇见自己,提升生命的质感与厚度;
  于国家,“采诗天下,观民风,知得失;礼乐对唱,淳风俗,安家园”;
  于民族,它滋养中华民族的诗词基因,启蒙后世唐诗、宋词、元曲无数诗篇……
  《诗经》功德无量,这亦是采诗制度、礼乐文明的伟大——所以,纵然西周不在,但礼乐中国的力量早以无数民众传承的方式得以长存。
  霞光终于突破云层,四溢而出。放眼望去,青山如黛,沣河悠悠,游人如织,沐浴千阳。
  我顺河而行。十里沣河文旅带多种弘扬诗经文化特色的文旅景观移步换景,《诗经》以文化人的故事早已在这片沃土上再次复苏。这里人与自然和谐共处,这里百姓和谐而居……
  一个远见,超越未见
  丰镐回眸,惊鸿千年。这片文化圣土上,流淌过圣君博大的智慧与仁心、百姓的向往与期盼、社会的反思与进步,以及在其基础上,滋养成长出来的文化内涵。
  著名历史学者许倬云说:“要有一个远见,超越未见。”
  那么所有对历史的回望,终极指向都是理解现在,照亮未来。在博采与回归中,我深感只有有意识地找寻中华文化根基,发扬和传承民族的文化根脉,才能更好地用民族的精神底色观照时代的成长与创造。
  丰镐不语,绝非无声。让我们慢下脚步,以文化自觉的虔诚之心去发掘遗迹所蕴涵的精神宝库,用炽热的血脉点燃的传承之光,不断对照、深入、共鸣历史精粹中的涵养精神。如此,用丰镐文化的灯火照耀当代,相信一个更加璀璨的文明必将在这片沃土上再创崭新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