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属区是由一排排灰砖楼房组成的。她哥哥住的是工厂最阔的三居室,一间夫妻住,一间孩子住,一间吃饭兼客厅,关键是还有厕所和厨房。这是老毛子的图纸,苏联人真的好会享受啊,把吃喝拉撒考虑得细致入微。忽小月曾经梦想,这辈子的最高目标,就是住上一套独立的单元房。现在为照顾她翻译工作早出晚归,在街坊给她分了一间宿舍,却是与另外两家人合住一个单元,一个厕所三家八口人用,每天早晨为争蹲位,时不时要闹出事端来。
那次她进去刚蹲下,邻居大哥就把门擂得咣咣响,急得她慌忙提起裤子拉开门,其实就是系皮带的动作让人看见了,从此那家女人便指桑骂槐,一口一个狐狸精,撒骚气勾引人。忽小月心想,你家男人大字不识一箩筐,我瞎了眼也不会去勾引他的,但哪家媳妇都把自己男人看成宝,生怕不小心被人偷去了。
不过,房间多了似乎也不好,哥哥家里就太乱了,啥时去都见一堆小板凳摊在地上,只有中间的方桌木椅能显露主人的尊贵。忽小月进门时,靳子两手湿水,正催孩子洗脚,四只小胶鞋把屋里熏得臭气熏天,她没心思跟嫂子寒暄自顾自进了客房,似听见哥哥在卧室与什么人通电话。咳,整个长安厂六千职工能把电话装进家的,只有厂长、书记、总工程师和调度长四个人,这可是待遇中的待遇。忽小月绝不敢奢望自己住处也能装上电话,只想着将来也能住上独立单元房,一个卧室,一个厕所,早晨不再为争厕位闹出龃龉,还可以夏天在家洗澡擦身,那就是她朝思暮想的天堂,但是这些奢望可能都要随着今晚的抓捕远去了。
哥哥那个电话整整通了半个小时,一会儿声高,一会儿声低,忽小月急得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把墙上几张彩色年画揣摩了多少遍。一张是庆祝新年的,大胖娃娃抱着一只红色大鲤鱼可爱极了;一张是保卫和平的,海、陆、空三军战士放飞了一只和平鸽;一张是打击反革命的,两只铁臂揪住了手脚朝天的坏人。她忽然觉得那个坏人很像连福,他也爱戴那种鬼祟的鸭舌帽,她早就劝他趁早扔了,看着就不像个好人,现在还真叫她说着了。忽小月急得故意把板凳弄出了吱啦声,哥哥才慢吞吞走进客房,像谁借钱不还似的,蹙眉吊脸,一副陌生样,且没等妹妹把事情讲完就打断说: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我早就提醒过你,不要跟连福黏得太紧,今晚要不是黄老虎出手快,你怕会后悔一辈子。
妹妹当然知道哥哥指的什么,脸上陡然涨得通红,但她还是忍不住问:连福到底咋了,为啥抓他?哥哥摇头叹息:这个人过去有历史问题,解放后还有现行问题。本来哥哥想点到为止,但妹妹把门关上逼问:究竟啥情况?非要抓人哪?哥哥只好告诉她,说:从沈阳外调回来的材料看,他在日本兵工厂改进了炮弹工艺,被奖励了一个少佐军衔,在他宿舍还发现了印有太阳旗的嘉奖证书。而且有人看见,那天苏联专家的吉普车就是他砸的,他以为扔完石头跑进小树林,就可以一跑了之,哼!
忽小月木呆呆地听完哥哥的提醒没吭声,如果这些都是事实,那她就是在跟一个反革命谈恋爱了,今天晚上差一点就失去贞操了。她不由得浑身颤抖呜呜哭了,哥哥却怎么劝也劝不住,喊靳子进来也劝不住,最后哥哥不容妥协地说:以后不管工厂咋处置,你必须跟这个人彻底了断。妹妹突然放声哭骂:你还是厂长呢,你早干吗了,我跟他都这样了你才说!其实她说的“这样”了,是指他们的关系已经公开了,哥哥显然理解成两人已有过男女之亲了,气得他直想扬手给妹妹个耳光,但扬起的手臂停在了空中,妹妹惊恐的眸子冒出了怒火,牙齿都咬歪了。忽小月的心在质问,你有什么资格抽自己的妹妹?在连福的问题上你是给妹妹提过醒,可当工厂需要技术,为啥又要睁眼闭眼地重用人家呢?难道担心妹妹与连福断然决裂,会影响第一发炮弹的下线日期吗?
忽小月原来想着哥哥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上次连福私藏文物被抓就是她央求了才放人的,这次哥哥尽管也板着面孔,也许转过身去哥哥就会去干预,明天连福就会回到设备组上班,可是,忽小月正如哥哥担心的,她并没能从连福被抓的阴影中走出来,她似乎也不想走出来,甚至有些享受与连福热络销魂的晚上,晚上的月亮星星,晚上的草丛小树,晚上的拥吻呼吸,让她有坠入梦乡不能自拔的感觉,却都让那两只狼眼般的手电给破坏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