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沟几年光景下来,除了逼仄沧桑的老街青石板路,早已没有了西府第一村落的恢宏霸气。村口突兀昂扬着的牌坊虽然不屈不挠地捍卫着它的尊严,沉静肃穆了几百年的书房沟仍是方圆几十里百姓眼里的太白山大爷海,但随着帖家堡化为灰烬、王茂德的再次锒铛入狱,书房沟就像没有了香火的荒山小庙,已然失去了生气。
说白话,道白话,
红萝卜长了丈七八。
白菜长得碾盘大,
三岁娃娃做庄稼。
娶我婆时我记得,
场上割谷碾大麦。
回家生下我大伯,
我大满月我陪客。
这是书房沟那些不知亡国恨的顽童小子扯着嗓子号嚷着的扯谎歌谣,虽然已近子时,孩子们却全然不顾周遭世事的变化,依然沉浸在中元节的爆竹声中,在王家大门口捡拾的未炸的鞭炮够他们在饥寒交迫的洗礼中欢笑三四天的。
帖家孝一个人踽踽穿行在他走了四五十年的青石板老街上,老腿像铅铸似的,心里一个劲儿地催着走快一点儿,双脚却总是不能和谐有力地跟进。孩子们号嚷着的那些童稚儿歌,那可曾经是他最美好的回忆,今天听起来却是满耳的噪蛙声。满心沮丧的帖家孝不由得回头望了望在清冷的寒月中依然张牙舞爪的老帖家进士及第牌坊。在他内心深处,老帖家撇开皇族后裔的光耀不说,光他家一门三进士五举人的荣光,就够他们老帖家再享用个三五百年。谁料想才几年的日月轮回,他们老帖家那誉满关中道、名震陕甘川的不朽威名就荡然无存了,那可是在他眼皮底下眼睁睁地一天天消亡的。虎狼之年的他却束手无策,再目光如炬再把牙咬成渣渣他都身感是掉进陷阱的老虎,越挣扎眼里的天越小,逃出去的希望越渺茫。
他原本想,风水轮流转,盈满水溢的王茂德总有败走麦城的时候,张狂不羁的王保长的毁灭他是能够等得着的。没承想,王茂德刚被袁县长五花大绑押入大牢,他心里还没有舒坦三天,书房沟却空降了个刘校长,走路像高粱秆子的刘校长,跟谁说话都没见低过头,这可是他从未领略过的。还有那些整天荷枪实弹,比林营长整天盯着田家坡大姑娘小媳妇看的士兵不知要强几个头、日夜杀伐声不断的学生兵,还不算那些或明或暗对他有意无意的各路强盗,他身上的碾盘可是压了一层又一层。这些巍然如华山似的重负甭说叫他掂量一下,叫他现在思谋一下他都不由得一个哆嗦接着一个哆嗦。看着刘家春的校葫芦队把靶场设在帖老元帅的坟茔旁,没黑没明地投弹射击,他那曾经威风八面的老先人能睡几个安稳觉?老元帅坟前神道的石人石马都被这些如狼似虎的泼皮糟蹋得成了西府版的维纳斯。刚开始他还去阻挠过,可他刚一说话,那个酒糟鼻子苟队长眼睛一瞪,他就没了魂。
“帖老汉,我们是为了保家卫国在练习杀敌报国的本领,你再阻拦,你看我敢不敢治你个杀头罪,灭了你的九族,再把你其他先人的坟铲平!”
苟队长话音刚落,对着帖家孝身旁三十步开外的石人脑袋甩手就是叭叭两枪,他吹着德国大镜面匣子的枪口,又是一句叫帖家孝魂飞九天之外的剜心话:
“帖老汉,你看我的枪法准不准?”
望着径自离去的苟队长的背影,帖家孝早吓得魂飞魄散。
“准、准,苟队长真是今世的吕布呀!”
苟队长根本不理会帖家孝的回应,几个箭步就蹿上了帖老元帅的坟顶。
“弟兄们,给我铆足劲儿地练,晚上我请弟兄们喝酒。”
赶着落山风的苟队长的吆喝声,帖家孝顺着风向一溜烟连颠带爬地逃命了,嘴里呓语不断:
“苟、苟队长,你们爱咋练就咋练。”
想着书房沟身里身外的烦心事,帖家孝忽然间有了种世界末日的恐惧,心里竟然在一瞬间怜念起他的死对头王大保长的好来。他和王大保长虽说是一个槽里拴不下的两头叫驴,虽说时时处处挤对着他的王茂德是个彻头彻尾的瞎城隍,但人家在母鸡守窝、维护一方治安方面,还是有着他难以企及的本事。如果王茂德不被关进大牢,在书房沟依然山似的矗着,杨啸天和刘家春能穿一条连裆裤吗?他家屡遭劫难的先人坟能成为鬼哭狼嚎的杀猪场吗?想到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愁肠百结的帖家孝愈发地哀怨悲戚,这个国之根本的凤凰鸣瑞、周公制礼的礼仪之地,又一次到了礼崩乐坏的地步吗?翻肠倒肚、百无聊赖的帖家孝望着黑压压的龙泉寺,由不得自己憋足了底气着魔般呐喊起来:“老天爷呀,睁睁眼看看我们,救救我们呀!”
帖家孝这一声嘶力竭刺破天穹的呐喊,惊得满沟里的野狗家犬都漫无目的地狂吠起来,整个山沟仿佛在一瞬间都成了豪士走卒们的狩猎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