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脂古城,一千年的历史。
小时候,大人们每到初五、十五、二十的日子去城里赶集,路远,起得很早,其实头一天就有准备,思谋着到城里买点什么卖点什么。这样一来,城里遇集天红红火火,热闹非凡,有好吃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卖的卖了,买的买了,一头扎进饭馆里,烩粉条一碗,白面馍馍一个,吃饱肚子就是一种福气,这些人说日月过得好坏,又不在这顿吃上。然而,大多数村人舍不得自己吃独食,家里有小孩的买上一个干炉回来,自己不花一分钱,日子过得仔细。有了这些信息,娃娃们更觉城里有吸引力,无论路程多远,无论有钱没钱,去城里看看便是一个心愿。
我便是这众多娃娃们当中的一个。
那年8岁,我和去城里交公粮的父亲从村里出发去城里。开初父亲不让去,说远路风尘,怕走不动。我死缠着要去,保证能走得动,那份心情可想而知,央求中差点掉出泪来。最后父亲应允了,说城里可大了,要听话,不能瞎跑。于是,我高兴地应承着,那种激动,真的是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
就这样,我第一次走进米脂古城。
从村子里出发,三十华里路。路两旁村子很多,叫不起名字,毛驴驮着装满粮食的毛布袋,不紧不慢排成长长的纵队走着。赶集的人不少,有认识的打个招呼,说着收成,日月光景,有的扯上亲戚,打问村里大后生大女子,想说媒,彼此说话声很高,没有顾忌和回避,爽爽朗朗,就这样有说有笑走着,一直走出大沟,大人们说出了孟岔沟,看见川了。川是无定河的岸,我住在河西,城在河东,川地很宽,玉米收割了秆子还在地里长着,一片连一片,好像望不到边。川里的路也好走,整个一条石子铺成的,也宽,顺溜往南走,旁边有一条水壕,大人们说叫老壕,水流很急,是人工修的,后来才晓得,老壕叫织女渠,1924年县长王登甲接受绅民建议,当时在省政府秘书长杜斌丞多方斡旋下修的,名字是著名水利专家李仪祉起的,主要浇地用,惠及川地百姓。
无定河那时没桥,靠木船摆渡,一条船坐不了多少人,太多了会翻船。岸边男男女女站了许多人,大家争先恐后要上船,搬船的人高着嗓子吼喊着,有时是责骂,言语里带着粗话,河滩也就显得一片混乱。我坐船上,划桨时水溅了一身,看着滚滚河水,心存恐惧,我那时还不知道,正因为有这条河,两岸的人才能勉强吃得饱,也因为这条河,才有米脂古城风生水起。后山的人向往着川,向往着城,梦想有个落脚地。
那次我去城里没有走过街道,没有进过商店。因为小,一直守在大人身旁,等着把公粮交完后已是日落西山。城里的粮库在南关,城里人叫新城,是民国年间修的,规模不大。南街除了几家骡马店小旅馆外,还有一孔枕头窑是国营食堂,上两个台阶,进门后有个打油饼的老汉,这里最出名的是“枣夹子”饼。父亲领着村人每人买了两个,算是一整天劳动的补偿。我吃了一个,父亲没舍得吃,把第二个递给了我。看着父亲,我推说吃饱了,其实饼子到口里还没觉得味道便咽下肚子了。事实上,我只在城边上踩了一脚,古城是啥模样,我没看见。一整天口干舌燥,回来的时候骑在毛驴身上迷迷糊糊睡着了,差点从毛驴身上掉下来。不知是后悔还是更加迫切的希望,从那时起,我便暗暗下决心,长大了,独自去城里详细地看看。
后来我真正意义上走进古城。西街有个叫水门洞的地方,我出出进进走了好几趟,本来是城里往城外排水的涵洞,穿过城墙,由里向外缓缓出去,遇大雨,城里的水便从涵洞向外排出去注入流金河,而后汇到无定河里去。靠城墙新修建的门市,还有单位,从南门进城,也可以走水门洞。遇集天,水门洞是个避雨避晒的好地方,风从洞中吹过,清爽凉快,所以夏天洞里总是挤满了人,叽叽喳喳的噪声不绝于耳,有时从西街出去挑水的市民,吆喝着从洞中经过,不停地喊“碰来”,示意洞中人让路。小时候去古城转悠一天觉得此洞有些神秘、好玩,从城里到城外,再由城外到城里,还是新鲜。再后来,明白此洞的真实用途,它却消失了。
作为村子里的人,长大后拼命往里挤,想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这座有些沧桑的古城,最终还是接纳了我。置身于此,我一个人独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从东街文化馆出发,顺着安巷子进去,巷子曲曲弯弯,一直延伸到山腰,再从小巷子走出,石板街一直延伸,北街上,折西街回,站在已经没有南门城楼的豁口看流金河水波涟涟,潺潺作响,它仿佛诉说着一段忧伤。沿着流金河往西走,一片树林,空旷清静,无定河就在眼前,远处的灯光照过来,隐隐约约看到滚滚波涛,一个滚一个滚翻着,我的影子掩映在树林子暗处。对面村子偶尔有狗叫,一个不涉世的后生在城里穿行,取舍艰难,路人都用惊异的目光看着我,古城似乎多余了一个人。
我整天睡在文化馆那张“龙床”上,后来说那张床是文物,价值连城,可惜又说不见了。我并不关心这些,只是将古城所经历的、看到的、遇见的一直背诵着。某一天,古城模样变得越来越破败,有个退休老者痛心疾首说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我心头顿时一震,古城与我有关。
我立刻想到古城所有的名人志士,他们走了很久,日日夜夜,会不会想起古城,惦记起往事……
几十年来心中所沉淀下来的,觉得我和古城分不开了,有感情,它贴着我的心。村子人都晓得我进城就这样享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