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姨从不会错过每一次赶集,镇上总有她穿梭的影子,她似乎已经成了这里的“公众人物”。
按说,国家给农村老人补贴的养老费也不至于让她过得如此窘迫,可老姨就是舍不得花一块钱。她常说,有钱了,也不能乱花,得攒着。鲁迅先生在小说《伤逝》中写到: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而对于老姨,是先活着,其他的事再说。迫于生计,菜市场成了老姨经常光顾的地方。其实,捡菜叶的事偶有发生。集会刚开始那会儿,是没有菜叶可捡的,往往是集会将散时,一些商贩急于处理掉不耐放的蔬菜,便吆喝着让利销售。老姨是最能把握时机的,若运气好,有时几块钱可购得一大包菜,足以打发些时日;若遇上天旱、蔬菜短缺时,只能靠捡了。
老姨,是外婆姊妹几个当中最为苦命的一个,她身材矮小,脚大,长相平平,一辈子没当过母亲,自视低人几等。自幼尚未学得养家本领,加之命运多舛,用他人的话来评价老姨,那便是“人不能行”。老姨父倒是待她不薄,可惜过早地命归黄泉了。
早年,老姨将先头儿(老姨父和前妻的儿子)视如己出,百般呵护。老姨年老后,先头儿把她安顿在几间厦房里,水电倒也齐全,只是偌大一个院落里,终日只有老姨踽踽独行,身影愈显得可怜。
母亲倒是从未嫌弃过她这个“不能行”的姨。一年中,母亲总要看望老姨五六回,不是送菜送油,就是洒扫庭除,偶尔也会给老姨留一些零花钱,一开始,老姨是不肯收的。有一年腊月,母亲让我给老姨送一些刚蒸的年馍,我带着豆沙包、菜包子和馒头来到老姨村里。见到老姨时,她正半跪在炕上往墙上贴年画,喘着粗气,显得颇有些吃力。我要上前帮忙,她说不用。快过年了,家总得有个过年的样子,老姨说。我问她光线这么暗,为啥不开灯。她说再暗也是白天,电得节约着用。忽然,我听见她的柜子背后发出“沙沙”的响声,我刚要挪开柜子时,老姨拦住了。她说:不用看,是老鼠,是我的伴儿,有时半夜醒来,这老鼠一响动,我就知道我还活着。我“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临走时,我照例把两百块钱塞到老姨手里,让她置办点年货。这些事情,以前只有我和母亲知道。
我很小的时候,老姨总夸我乖,说我老气,我问她“老气”是啥意思,她没有读过书,自然不好回答。老姨见我话多,又开玩笑似的问我哪里来的孩子,这么多话!我风趣地回答:话(华)山来的!她听后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可能是因为老姨无儿无女的缘故吧,她格外爱我。老姨每年都要从娘家不辞劳苦地背回一些柿饼、柿皮给我吃。老姨不会骑自行车,来回百十里的山路,全仰仗她两只大脚片子。母亲担心我吃多了柿皮会咳嗽,便巧妙地把柿皮藏起来,可无论藏至何处,都会被我灵敏的鼻子嗅到,只是不敢光明正大地吃罢了。柿皮,是我童年的一道美味。
有一回,刚从城里回来的姐姐在镇上碰见老姨,当时老姨手里攥着几片捡来的白菜帮子。姐姐除了给老姨买了一大包菜外,还塞了些钱。越是可怜的人,越要对他们好些,母亲平日里是这么教育我们的。
和我相差九岁的妹妹嫁给了镇上一户做生意的人家。结婚那天,正好是集会的日子,街道上人山人海,好不热闹。而这次,母亲并没有惊动她的几个姨。街上几个认识老姨的人说,那天老姨没有捡菜叶,而是刻意将自己拾掇了一番,从头到脚穿戴一新,一大早就兴高采烈地守在响喇叭、贴对联的新郎家门口了。太阳西斜,眼瞅着婚宴结束了,老姨才默默离开。在拥挤的人群中,她当了一回看客。
后来,老姨极少出现在街上了。
二零一七年夏天,天气爆热,母亲骑电动车去看老姨。她还是像往常一样,坐在门口,只是不停地感慨天真热。母亲将老姨的厨房、房子一一打扫了,给老姨炕上铺了新买的凉席,叮嘱老姨天气热,别乱跑,生活上需要什么尽管说一声。老姨不疾不徐地说,亲戚们都能看见(照顾)她,孙女娜娜更是听话,很孝顺,从没空着手回来过。看到老姨无恙,母亲放心地回家了。
隔了一天,吃早饭时,母亲隐约听见门口有人询问她的名字,说是报丧的。母亲放下碗筷,慌乱中跑出去探个明白。获悉老姨的消息后,母亲一时间哽咽难鸣,像失了魂。
老姨死了,热死了!
后来,听老姨的一位邻居老人讲,那天中午,老姨抱了柴火打算做饭,走到门口时突然跌倒了,被人发现时,已没了呼吸。哎,可怜的人!苦命的人!为了一台七十块钱的风扇,往镇上跑了三趟,搞了几次价,都没舍得买。你说,这人脑子是咋想的?这么热的天,咋能连个风扇都没有!走了也罢,活着,对她来说太痛苦!
母亲已泣不成声,她的悲恸一半源于老姨的死,一半源于自己。
安葬完老姨,家人收拾她的床铺时,在褥子底下意外发现一沓钱,崭新崭新的,数了数,有一千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