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微,女,1994年开始写作,迄今已发表小说、随笔两百余万字。作品曾登1998、2001、2003、2004、2006、2010、2012年中国小说排行榜。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二届中国小说学会奖、第十届庄重文文学奖、第九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第四届冯牧文学奖及各类文学刊物奖。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法、日、韩、意、俄、波兰、希腊、西班牙、塞尔维亚等多国文字。现供职于广东省作家协会,广东文学院院长。
魏微给《文化艺术报》读者的题词
文化艺术报:您成名很早,早年的《乡村,穷亲戚和爱情》《大老郑的女人》《一个人的微湖闸》《拐弯的夏天》《胡文青传》等作品有着广泛的影响力。2004年《大老郑的女人》获得鲁迅文学奖时,您刚刚34岁。2012年在《花城》发表了《胡文青传》之后,您几乎再也没有新的作品面世。现在,您用长篇小说《烟霞里》回应了大家的期待。整整十年,您在做什么?
魏微:这十年来,我跟我的同龄人一样进入中年,体会生活的五味杂陈。另外还有阅读,我以前只读文学,中年以后开始读史,这对于我的写作是有帮助的。我有几年除了小说不读,什么都读,刻意让自己跟小说保持距离,这样隔了些年再回头读小说,又能读出些新意。比如有一次我读马洛伊·山多尔的《烛烬》,哇,写得这么好,有新鲜感,感觉到文学的魅力。再比如波拉尼奥的《2666》,也是好,我当时被惊艳到了,小说还可以写成这个样子。文学这东西,你必须常跳脱出来,才能保持新鲜感,每天盯着这件事,反而不行。
人民文学出版社约稿是一个契机。另外,这十年来的积累也到了,包括阅历、阅读,也包括语言、情绪,都到了一定程度。是时候开始写了。
文化艺术报:这十年间您一直在为写小说做准备吗?一个作家长时间不出作品,您会不会担忧被读者和同行淡忘?
魏微:是的,一直在做准备。长期不写作,当然有焦虑,因为写作是我的职业,有时会觉得自己是个不称职的作家。外界有说我太懒,我认为不是,是到了中年以后,视野开阔,心胸开朗,看人阅世比年轻时复杂多了,写作难度上了一大截。年轻时的写作靠感觉,看山是山,是可以做到简洁有力的。到了中年不一样,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太复杂了,要把这层意思表达出来,首先是个认知的问题,另外还有语言。我是比较看重语言的,语言有了,一切都有;语言没有,硬写都写不下去。语言挺神秘的,我找了它十几年都没找到,等到写《烟霞里》的时候,它自己来找我了。可能是积累到了一定份上,情绪饱满,语言自会来找你。还有一个现象,作家到了中年,写作的内在驱动力大多数不够,不像年轻时,有强烈的表达欲求,不写就堵得慌。到了中年,更看重写作的质量,如果功名心不是太重的话,是宁愿自己沉默,也不愿自己聒噪,挺丢人的,写得那么差,不过是为了在杂志上混个脸熟,怕人忘了他。就写作而言,这样写有什么意思呢?你写出来的东西都过不了你的心理关。最终就是我们这些对文字有要求的人,如果没有遇上一个外在契机去推动,很可能就不写了。我的契机是人民文学出版社,恰好语言也有了,各种机缘凑在一起,才有这了这部《烟霞里》。
文化艺术报:您的长篇小说《烟霞里》一经问世,就广受关注和好评。创作这部小说时,您采用了极富挑战性的编年体结构方式,直接与历史对话,为此您做了哪些准备?
魏微:皮相是编年体,骨相是纪传体。多年来,我一直有写编年体的意愿,人生几十年,一年年去写。一开始想写一部父辈的编年史,但后来发现语言跟不上,只好放下,重捡编年体写作,以我这代人为蓝本,是我在应稿后的一个本能反应,因为太方便了,不用做案头——虽然后来还是做了些。《烟霞里》开写于2021年8月,刨去中间开会学习、办活动的时间,我花了13个月写成。看着一个个卓越的生命从我眼前流逝,他们从出生起人生的最初几年,他们和家人一起度过。祖父辈是干什么的,兄弟姊妹啥情况,性格是怎样养成的……尔后长大,求学,交友,跟各色人等打交道,他们本身就足以构成一个小社会。为此,做了两个层面的准备。因为写两条线,一是女主人公的个人成长史,二是我们国家改革开放40年。第一是人物的准备,因为田庄跟我是同龄人,她到40多岁时,也有从一个青年成长为中年的心路转变。这是生活和阅历、人生认知上的准备。第二是材料的准备,主要是改革开放40年的历史,另外田庄的父母是知青,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历史也有很多准备。
其实我一直想用编年体结构,10年前就想写一个长篇小说,当时想写父亲辈的年谱。因为当时正在读抗战史料,所以就想写父辈、想写抗战,但因为语言感觉没找到,所以放下来了。放了10年,中间出了多少长篇,但是也没有人用年谱来写作。所以这次我写长篇的时候,最简便的方式就是写我这一代人,还是用年谱的方式来写。
文化艺术报:在一个跨越40年的编年体长篇小说里,如何把握日常细节的书写?
魏微:这篇小说它最大的困难,是大与小之间的平衡。因为大的时代背景会占一些篇幅,会用概述的口吻。不过我都有写细节,比如大的时代背景里的大人物的书写、主人公和她的七姑八姨等等很多角色,会用一些细节来勾描、填充。我会遇上这样的困难,但细节是一个小说家必备的能力,是在一个人刚开始写小说的时候就具备的能力。
事实上,编年体的写法难度很大。在《烟霞里》新书发布会上,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臧永清谈到了《烟霞里》作者自设的创作难度:“选取最具代表性的事件需要翻阅大量的历史资料,人物命运与时代变迁融合不好就会变成社会调查报告,魏微在创作中成功克服了这些难题。”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丛治辰分享了编年体的阅读体验:“读者会不自觉地将个人在某一年的经历,拿来跟小说人物这一年的经历对照起来,这是一个探索和唤醒记忆的发现过程,非常有趣。《烟霞里》是一个非常丰富的小说。”
文化艺术报:小说女主田庄和您是同龄人,创作这部作品时,您会对自己生活过的年代产生新的认知和感触吗?
魏微:这部作品对我自己来说也是一个重新认知的过程。因为很多事情我忘了,我现在对童年的事情记得会清楚一点。我觉得这是衰老的表现,人年纪越大,像是“老花”,看现在眼前的事情看不清楚,看青少年的事情会看得清楚。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是我的青少年时代,我就觉得写得很顺。写到1990年代是我的青年时代,我全忘了,必须得补课。写这篇小说,我觉得我自己重新活了一回。我把我青少年时代活了,把我到30多岁以后作为一个将老未老的女青年的过程也活了,全部重新体验了一回。非常感激这篇小说,让我有一种活着的感觉。
文化艺术报:和您以往的作品相比,《烟霞里》这部小说有哪些突破自我的地方?
魏微:首先跟我的年龄有关系。2005年移居广州是我人生的一个分水岭,从那一刻起我意识到,我是中年人了。中年人更喜欢读历史嘛。至于《烟霞里》是不是我的转型之作,我想引用张莉的话来回答这个问题。她说,就像萧红在写《呼兰河传》之前,所有的短篇小说都是为了写《呼兰河传》做准备。我之前所有的短篇小说都是在为写《烟霞里》做准备。《烟霞里》的一些元素,包括故乡、女性、成长、时代,都是我以前的小说里就有的,只不过那时我对时代的概括不像现在这么全面宏阔。到了现在这个年纪,我觉得自己有能力去把握更宏大的题材,另一方面把握细节的能力是我一直以来的强项,这个能力我也没有丧失。《烟霞里》是我现在这个年纪、这个能力能够写出的最好的东西。我觉得自己尽力了。
文化艺术报:小说主人公田庄,一个县城青年来到大城市,以文学为业最后在庸碌中早逝,这个人物身上有没有您的影子?
魏微:有我的影子,但又不是我。田庄之于我,就像方鸿渐之于钱锺书。都是自己熟悉的生活、熟悉的人物,写起来得心应手,更重要的是,作家把自己放进去了,我认为这一点是很重要的,这是写作的诚意,字里行间能见得到生命,或者说生命感。现在很多作家,可能会编一个精巧的故事,但是这故事跟他本人没关系,看不到作者的喜好、爱憎、悲欢,他把自己藏得紧紧的,这样的文学当然不会动人。然而田庄毕竟不是我,她是1990年代来到广州,我是2005年才来广州的。有论者认为,1990年代田庄到了广州念中文系,在那样一个风起云涌的时代,她不应该处在一个旁观者的视角,但是我觉得,非要她去当弄潮儿,去辞职下海做生意,一是财经这方面我不熟,我当然可以去做功课,但很容易写成财经小说;另外,一写改革开放,常见的写法都是下海创业,这就会落入一种窠臼,总得有人来写普通人,或是一个时代里不那么主流,甚至是边缘的职业,比如文人、知识分子这个群体。
文化艺术报:以编年体写作这部长篇,您经受的最大挑战是什么?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内地还是传统社会,九十年代南方是欲望释放的社会。您的南方印象是怎么来的?
魏微:我是2005年来到广州的,《烟霞里》我写得最怵的,就是1990年代的广州,因为我不在现场,那个氛围拿不准。1990年代我去过一次深圳,1997年,到朋友家过年,她家住在南山区的一个大房子里,吃穿用度很别致,跟内地完全不一样,屋里布置得像港剧里的人家,可能比港剧还要好,因为香港人大多住得逼仄,她家却是豪宅。因为是过年,街上没什么人,很干净,满眼都是高楼大厦,簇簇新,给我的感觉就很新鲜,不像是在中国。回程时经过广州站,却是另一番景象,那么多的农民工,拖家带口,大包小裹,感觉一下跌回人间了。事实上,广深两地并无不同,只不过我恰好遇上了改革开放的阴阳两面,走马观花那一瞥,知道改革开放是复杂的,繁华和贫困共生,希望与挣扎并存,就好比钱币的正反两面。
1990年代的广州,是我想像出的。这想像从1984年就开始了,那年邓小平去深圳过年,引发下海潮,“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等标语口号也传到内地,我一个初中生听了都激动不已,因为太新鲜了,跟以前的措词完全不一样,我爸妈也激动,想大干快上。小说里,田家明一拍大腿站起来,说,我靠,时代都发展到什么程度了!这话我在《大老郑的女人》里也写过,因为这话是我爸说的。“时代突然亮了”,就是那种感觉,乍从桎梏里走出来,走到一个光明的、有希望的、敞亮的地方,自由自在去呼吸。
我念高中那会儿,街上有人摆摊卖墨镜,一打听,原来是广东的几个法官来我们县城办案,工作之余就挣起了外快。我们就感叹,广东真是开放啊,法官都能卖墨镜。墨镜当然是一抢而空,广东货嘛。那时,“广货”在内地太紧俏了。我对广东的想像就是这样来的,港台剧、粤语歌的流行,又加剧了这种想像。
改革开放的前20年,广东可说是一枝独秀。《烟霞里》有一句戏言,比较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北上广深,说上海吃深圳的醋,“这个曾经的远东第一大城市,有那么些年,却沦落到要眺望深圳那个小渔村,既仰羡又酸楚,口气还挺微妙。”
文化艺术报:您是2005年才去的广州,您是如何写出1990年代广东的现场感的?
魏微:先是读报,我有段时间常跑中图、广图,找几十年前的《人民日报》《南方日报》,后来,申霞艳叫她的学生给我发电子版,这样就方便多了。1990年代的时代书太少了,我很怀疑那些年没人写书、读书,都跑去挣钱去了,知识分子也不例外。惟有凌志军的《变化:1990—2002中国社会实录》对我帮助很大,但他并不是专门写广东。
倒是B站上有些视频我用上了,比如1995年日本富士电视台来广州采访,跟拍男仔玩摩托,小靓仔们意气风发,声称30年内,中国肯定会超过日本,那一种快意恩仇,挺带劲的。我看了总共有上百个视频,像1990年代的白天鹅宾馆、花园酒店的自助餐,人均消费是多少,我都有了解。
我要感谢广州的文友们:朱燕玲、申霞艳、老那、杜绿绿、刘炜茗、张鸿夫妇,还有我的领导和同事们。他们亲历了1990年代广州城的那场盛宴,即便没吃过,看也看饱了,《红楼梦》里赵嬷嬷回忆贾家在金陵的盛景,说,哎哟喂,那可是千载难逢的,把钱花得跟个流水似的……某种程度上,我和我的朋友们以及田庄都是赵嬷嬷,没有大富大贵,也不是成功人士,可是回忆过往的胜景,口气也像赵嬷嬷,连神情都容光焕发,因为我们是亲历者、见证者。改开正在青春期,毛里毛躁的,可是新鲜、野蛮、横冲直撞,广深更是打头炮。
我听朱燕玲讲,有一年《花城》杂志开笔会,来了不少外省作家,见到服务员穿旗袍,都看傻了。饭前上热毛巾,叠得方方正正,搁在碟子里,客人不知道是干嘛用的,误以为是馒头,伸手就往嘴里送。还有一种叫“粒粒橙”的饮料,里头有果肉,也是内地没有的,喝得兴起,那饮料就一箱箱地上,客人是素俭惯了的,吃不了就兜着,偷偷带回宾馆去。主办方请客人坐游轮,海上眺望澳门,梦幻一般的神情。现场感就是这样来的吧。
当然现在,广州的先发优势不在了。我一个同事是长沙人,19岁考来广美,寒暑假回长沙,鲜衣怒马,太潮了,回头率高得不行,“一看就是广东来的”。她自己也挺骄傲,嫌长沙太土、太落后。现在呢?至少城建上,长沙把广州撂下了。
我认为1990年代是我写得最好的十年。我在其中用了些感情,因为那也是我的青年时代,好像我跟田庄一起来到广州,重新活了一回。
文化艺术报:2005年您作为人才引进广州,广州给您的是什么印象?
魏微:富丽堂皇,盛年景象,但对我来说已经不新鲜了。内地正在奋起直追,差距缩小了,看广州不再是景仰了。广州焦虑极了,有一次我被派出去学习,本来是思想文化培训,却请了个老师来讲经济课,列了很多图表,一样样跟江苏比,生怕被追上。
2005年我来到广州,我这一代人还有在奋斗的,但年长者大局已定。我一个朋友,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人均工资还在两三百的时候,她买鞋都是上千元,因为她是做进出口的,太有钱了,现在是不行了,又落回了一个普通人。这几十年来,50后、60后、70后都逐渐老去,我们眼见命运上身,各归各途,有人激情澎湃,有人潇潇洒洒,有人跌倒了再爬起,有人意兴阑珊。几代人横穿改开40年,广深成了他们青春的见证。
像朱燕玲,她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来到广州,做文学编辑,可说是见证了这40年的风起云涌,故事多得不行,都装在心里。“92南巡”时她在加拿大,看了当地的中文报纸,得知邓小平再次来深圳过年,号召改革开放,她二话不说,买张机票就跑回广州,其实她回到广州,也不过是当文学编辑,但感觉还是不一样。那时,人人都觉得时代跟自己是有关系的,是当事人。她那一代人里有不少卓异之辈,几十年来,她是“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各种无名、无状,挺壮烈的。
文化艺术报:您在南京、北京都待过,后来定居广州。每一次的迁徙背后,有着怎样的动因?
魏微:我这一代的女青年,多数都不安分,想着法子往外跑,不会固守在一个地方。我高中一个女同学,高考志愿填的是衡阳工学院,为什么是衡阳?就因为衡阳离家远,名字好听。那时,远方、流浪对我们这代人有蛊惑力。
1995年,我跑北京去了,那会儿,北师大有个短期作家班,是先锋小说家刘恪办的,他不久前去世了,同学群里都在悼念……授课老师中颇有些名人,我印象最深的是邹敬之、叶廷芳、西川、崔道怡。邹敬之给我们讲语言,他说,什么是好的语言?他就拿西北民歌举例子,两个青年男女相爱,“面对面坐着,还想你”,他说,这就是好的语言,你们自己悟去,悟不出来就算了。我当然是悟出来了。我在北京待了半年,听说南京大学也有作家班,于是我就去了南京,待了四年后,我又跑北京去了,这已经是2000年了。我是2005年来的广州,作为人才引进,一直待到现在。说起来,我在广州待的时候最长。
文化艺术报:您写过一部《梁启超传》,它与《烟霞里》这本“田庄传”有什么关联?
魏微:《烟霞里》之前,我在写《梁启超传》,埋首故纸堆里已经好几年了。为什么要写《梁启超传》?首先,对他这个人很感佩,梁启超充满人格魅力;其次,他是打开中国近现代的一把钥匙,晚清民国的重大事件,他基本都参与了,是个影响历史进程的人。他的老师康有为也影响了历史进程,但康有为不足以成为钥匙。康有为在性格上比较激进,而梁启超正好相反,少年老成,为人练达。从来都是康梁并称,有观点说,没有康有为就一定没有梁启超,我的观点正好相反,没有梁启超,康有为也不足以成为康有为,他将默默无闻,终老于街巷。师徒两人算是相互成全吧。
开始我只是想写写康梁关系,从文学的角度来解读人的性格是怎样直接或间接影响了历史进程。一旦开写就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太复杂了,我的笔力根本驾驭不了。我又未经历史学的训练,只有一点文学家的对于“人”的认知,读了几本康梁著作后,不知深浅就开始写了,后来越写越麻烦,因为新材料不断涌现,把旧材料给否了。要不是人民文学出版社来约稿,戊戌史淹死我这样一个历史小白绰绰有余。但一旦逃出来了,就发现受益匪浅,光一个戊戌变法,人来人往,上到王侯将相、下到底层百姓,中间还夹着知识分子这个群体,全连在一起了。光读年谱和传记,我都没读全呢,而这,只是梁启超一生中的某一年,他后来经历的重要事件可不止这一件。你说他的传记我怎么写?废章十几万字现在还在电脑里,重新捡起来还须攒点勇气。
写废了的《梁启超传》直接成全了小说《烟霞里》,编年体、纪传体,人际关系,多线头,广角叙事……我把《烟霞里》当历史写,正如我把《梁启超传》当文学写一样。两者之间是这么个关系。
文化艺术报:您是从哪一年开始写作的?我读的您第一篇小说是《乡村,穷亲戚和爱情》,当年,批评家谢有顺说这是当年最好的短篇小说。您写作后作品发表顺利吗?
魏微:我是1994年开始写作的。发表不算顺利,当时发表途径是很单一的,只有文学期刊一条路。我的处女作是发在我老家的一本刊物上,可是要上全国性的杂志还是很难,可能等了两三年吧。直到1997年,我被上海的《小说界》选中,才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作家。
发表是某种程度上的肯定,对一个年轻作家而言,这个太重要了。它是建立信心的开始,意味着你得到了鼓励,文学这条路可以走下去。
现在发表途径多样化,当是一个可喜的现象。网络、微博、微信等也有助于文学的传播。现在这个时代,好文章、好作家几乎不可能被埋没。但这也带来了一个问题,就是发表门槛降低了,或者说几乎没门槛。每个人都在发声说话,经由网络传播出去,由此带来了大量的噪音,鱼龙混杂、良莠不齐是有的。等于是,大家都在说,某种程度上是相互抵消了。所以我会觉得,我们这个时代是沉默的,哑然的,几同没有声音。
文化艺术报:您的文学启蒙来自哪里?
魏微:很难讲。我的写作是从诗歌开始的,十八九岁那会儿,还给《诗刊》投过稿,因为没人搭理,就转而写小说去了。直到今天我还常说,我是个过早夭折的诗人。可能正是因为这段经历,使得我后来的小说写作,难免会有一些诗歌的影响,写短篇的时候尤其如此,喜欢那些模糊的、不可名状的事物,喜欢追求叙事难度,以期更能接近某种复杂难言的真实。小说主要是叙事,叙事是一门技艺,里面弯弯绕绕,有很多讲究,以至于后来有了“叙事学”。这一点上,我也是觉得它比散文更有难度,从而也更能引发写作者的雄心、自豪感和职业尊严。我是1980年代的中学生,那时人人都是文青。《烟霞里》写田庄的少女时代,有一部分是我的亲身经历。那会儿,我们家订了《青春》和《作品》,我妈读伤痕文学会读到哭。《烟霞里》定稿时,是由潘凯雄老师统读的,他提出疑问,像孙月华这样的劳动妇女,也没什么文化,怎么会对红楼人物那么熟,连傻大姐都知道?真知道!我妈就知道,我妈也是劳动妇女。我妈还读过张爱玲呢,不喜欢,觉得唧唧歪歪的。我后来跟潘凯雄老师说,你不了解劳动妇女,哪怕没文化,她们也会读文学,因为那是1980年代。1980年代是什么样子的?就是一边改革开放,一边人人都是文学青年,两头忙。
我有个女同学,家里订了《诗歌报》或者叫《文论报》,我在上面看到了关于韩东的诗评。有一阵,我在我爸的书橱里翻到一本辞典,好像叫《中国新诗一百年》,从胡适一直编到第三代诗人。我也不知道我们家哪来的这本辞典,我父母并不是文化人,他们连老师都不是。只能说,那是文学时代。
文化艺术报:有批评家说,《烟霞里》让人想起安妮·埃尔诺的《悠悠岁月》,您认可这种说法吗?
魏微:我没读过《悠悠岁月》,最近会找来读,很多人拿《烟霞里》跟它作比,我挺好奇。所谓小说里的“非虚构”,《烟霞里》是虚构和非虚构的结合,这是后来评论家的总结,我自己写的时候并没有分明意识到。我从前写小说,也不是老实地叙事,跳着写,偶尔来点夹叙夹议,这是长期的写作惯性。
至于时代,也不完全是我人到中年,心胸开朗、视野开阔,就要去写时代,我对时代天生敏感,我早年在《青年文学》开过专栏,名字就叫《我的年代》,后来写《一个人的微湖闸》《大老郑的女人》,都能看到时代的身影,只不过那时,它是作为背景存在,影影绰绰。对于时代的癖好一路贯穿到了《烟霞里》,这一回,它不单作为背景,也是前景,跟人物一起并置,你方唱罢我登场,它有足够的空间去施展,它是《烟霞里》的主角之一。
文化艺术报:从1994年开始写作至今,您的创作心态有哪些改变?
魏微:改变太多了,一言难尽。先说心态上的,新鲜感丧失了,写作的动力不够,有时难免想,为什么要写作呢?意义何在?像我们的前辈,读苏俄文学长大的一代,可能会在写作里找到一种记录大时代的壮丽的意义,可是我们呢,从小是读西方文学长大的,意义到了我们这一代,其实是被消解了。无论我们这个时代宏大与否,至少就文学而言,所谓的“宏大叙事”是过时了。找不到意义,当然也可以强写,硬写,慢慢就变得职业化了。我比较抗拒职业化,照理说这是不对的,因为我是个作家,写作是我的本职工作,可是另一方面呢,文学生产又不是流水线作业,它是痛苦、为难、发现、创见的产物,而职业化写作恰恰要摒弃这个。还有一点变化是视野上的,人到中年,当然看问题是比以前复杂多了,多维度的,不比从前那样泾渭分明,黑是黑,白是白,现在是灰色地带比较多。灰色是一种最难描述的状态,比较没观点,没脾气,常常让人叹气。这是写作的难度。总而言之,写作是越写越难,年轻时那种一气呵成、一腔气血的写作,到了中年基本不可能了。
文化艺术报:您怎么看作家这个职业?
魏微:我是个不称职的作家。称职的作家是什么样的呢?就是有计划,有规划,每天都有写,至少每天都在工作,至死方休。我是另一类作家,倾向于把文学看作是心灵的事业,而心灵这东西,时有时无,状态时好时坏,因此像我这种血质的作家,看上去是很逍遥、很懒散的,貌似闲着,其实心里、脑子转个不停,所以有时不写作比写作还累。状态来了,大抵能出好活儿,状态不来呢,那也就算了。关于风格,我琢磨着我早期的写作应该是形成风格了:语速慢,腔调温吞,对一切都不太肯定,字词句之间有犹疑。敏感,内向,年纪轻轻就喜欢回忆,好像很怀旧的样子,实则是不能融入现实,缺乏热火朝天去生活的能力。受过一点小伤,心里惦念着,侍弄它,养育它,慢慢就真的受伤了。文字里能看得见感情,可是不知为什么,总有点难为情。作者是藏着掖着,又没藏好,让别人瞧出了端倪。看得出是羞于表达感情,所以会装冷漠,装着装着,可能就真冷漠了也说不定。偏低温,像大冷天出了小太阳,有些许暖意,作者本来是为写这暖意,但通体看来,反而更凉了。我琢磨着我早期的风格大体就是这样吧,不知道总结得对不对。中年以后当然有变化,所谓中年变法,但因为这些年写得少,文字上没有集中呈现,所以具体也就说不上了。
文化艺术报:您的阅读偏好有哪些?有哪些书对您有重要影响?
魏微:现在基本上都在读古典,现代小说反而读得少了。十几年前,我跟林白聊天,她告诉我,她不怎么爱读现代派小说了,那会儿她在读别林斯基、马雅可夫斯基。我听了还蛮奇怪。林白从前很叛逆的,至少《一个人的战争》是这样,成色十足的一篇关于反抗的小说。你很难想象,写这样小说的人,有一天她会远离现代派,返回头去读苏俄文学。没想到十几年后,我也在步她的后尘,回归古典,但不是苏俄的古典,托尔斯泰那辈人在我看来还是太啰唆了。我更喜欢中国的古典,简洁,亲近,有意味。大概而言,阅读也分年龄段的,先锋、前卫永远是年轻人的事业。中年以后,人难免就倾心于隽永、含蓄的文字,而这正是古典文学的特长。我的写作,受惠于西方现代派文学太多了,它们是我的文学源头,而中国古典文学则是我写作的背景。
文化艺术报全媒体记者 刘龙 赵命可
(本专栏图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