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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3年06月14日
母亲的酸汤面
○ 文武
  一直喜欢吃面,不管是啥面,都是我到饭点吃饭时的首选。难怪在陕西关中,面对一桌子七碟子八碗丰盛的宴席,最后上来的都是一盆酸汤面,一人挑一碗,吸溜吸溜下肚,那是多么美的享受啊!
  孩提时候的酸汤面记忆已经模糊不清,唯有少年时期的酸汤面记忆犹新,面味悠长。那时候,读中学离家远,平时住校不回家,每周一早晨要到校上课,只要我起床,每每都能听到灶房里风箱的吧嗒声,听到擀面杖卷起面饼在案板上拉回来推出去的嚓嚓声,或者擀面杖擀面时敲击案板不规律的叭叭声,那是母亲凌晨起来为我在做早饭。这顿早饭,无疑是隆重的,因为家里本来白面就不多,为了让我能吃好,母亲总是给我擀一碗长面,酸酸地调好冒出碗沿的一碗酸汤面,总是担心我在学校吃不饱,吃不好。而我,总是接过,就势蹲在一旁,吸溜吸溜一口气吃光,背上馍袋,骑上自行车,风一样奔向学校,开始一周的住校生活。
  每一次我要离家的早晨,母亲很早就起来了,张罗给我做饭,能拿出手的只能是酸汤面。灶房里昏黄的白炽灯泡下,是母亲弓腰弯背上下起伏擀面的背影,仿佛要将全身的力气通过双手推到越来越柔软的面团上。为了赶时间,母亲经常会加快速度,将面团快速收回,迅速向外推出摊开时踮起脚后跟,脚尖点地,双腿绷直,腰背挺立,双臂撑起,双手将面团使劲向外展开,擀面杖刚刚收回,那摊开的面饼又要向后回缩,卷起来的面团沿不听话地退缩竖起。面团还没有来得及继续回缩,就被母亲第二轮的擀面杖狠劲地擀轧过去,不得不延展开来。
  我收拾好书包,将自行车放到灶房前,做好出发前的准备。灶房里烟雾弥漫,看不清母亲的面容,灶口里的烟冲出炉膛蹿上屋顶,锅里的水汽挤出黑锅盖升腾起来,烟与水汽混合着在灶房里奔突,最后汇成一股烟的洪流夺门而出。母亲在动手和面之前,早已将灶火点燃,当面和好的时候,柴火已经烧起来了。等我走进灶房时,炉膛里的火烧得正旺,火苗透着蓝焰舔着黑锅底,像电影里不离不弃的恋人。我拿着烧火棍,拨弄锅下的火,添一把柴,火星忽地腾起,混杂在黑烟里扑面而来。我躲过黑烟,还是被呛得不是打喷嚏就是咳嗽,母亲听到后扭过头说,你不要弄了,我来弄吧。我听到后,常常不说话,而是快速拉几下风箱,用风箱的吧嗒声掩盖我抑制不住的喷嚏或咳嗽声,但我就是被呛了,也不会说任何话,实在忍受不了,会跑出门去,大口大口地喘气。
  面擀好了,母亲用擀面杖将面提起来,一层一层由宽到窄折叠垒积起来,像一条面蛇一样趴在案板上。母亲拿起切面刀,飞快地一刀一刀剁下,仿佛音乐老师按压琴弦一样轻快。切好面,放下刀,双手将面条抓起来,在案板上摊开,若车工车床下蹦出的弹簧在案板上弹跳。母亲转身给长柄铁勺倒上一点菜油,递给我,我在灶膛里烧煎。这个时候,锅里的水早已经沸腾了,母亲揭开锅盖,将面条扔下铁锅,合上锅盖,双手在围裙上擦两下,撩起遮挡在额前的头发,反转手背擦去脸上的汗水,露出长长的欣慰的微笑。
  油煎了,将切好的一把葱花放进去,爆出一股好闻的葱油香味。面捞出锅,母亲给我满满地盛一碗,将铁勺里的煎油葱花全部泼到我的碗里。端起碗,我不顾热面烫嘴,呼噜呼噜地快速吃起来。母亲在一边看着我吃,一边用手不停地向后捶压腰背,可能是刚才赶时间,用力过大伤着腰了。母亲的面和得匀,揉得到,擀得薄,切得长,出锅后筋道有味,就是不放煎油葱花,我也能吃一大碗,更不要说放了,那就更好吃了。
  吃完,母亲不让我再进灶房了,接过碗,要我马上出发。而我,只好背上书包,骑上自行车上学去,却仿佛出征的将士,披起战袍,跨上战马,义无反顾地踏进战场,胸腔里升腾起一股悲壮高昂的气势,不断疯狂增长。鼻腔里一阵酸楚涌上来,久久难抑。
  后来,我不让更不忍心母亲一大早起来为我忙活,而是周日傍晚,等她还没有从地里回来,就偷偷地骑车离开家,晚上到校,在教室里学习。随着学习难度加大,升学压力增大,时间越来越紧张,经常会有好一阵子吃不上母亲的酸汤面,酸汤面的记忆渐渐在脑海里消失了。
  外出工作后才发现,酸汤面其实就是天下最普通的手擀面而已,要油没油,要菜没菜,要营养没营养,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再也不吃酸汤面,即使是手擀的也不吃。
  让我再次喜欢吃酸汤面是在母亲重病之后。母亲在53岁那年因为脑肿瘤引发脑溢血,术后恢复良好,生活基本能自理,可闲不下来的母亲居然用左手学会了擀面、包饺子、蒸馍等日常厨艺。听说后,我表示怀疑,因为她的右手不能动,只有左手勉强能活动,我饱经病魔折磨的母亲能学会这些四肢健全的人才能做的事吗?
  为了证明给我看,母亲单手从和面开始,擀面,切面,下面,一气呵成,虽然没有病前那般行云流水的气势,没有健康人那般精擀细做,没有健全人那般神气自若,但却让我真的把酸汤面吃到了嘴里。我确实吃到了过去的味道,吃出了曾经熟悉的味道,吃出了只有妈妈才有的味道。
  这碗面,我是笑着吃下去的,我笑,母亲看着我笑。笑着,笑着,母亲眼里分明含着眼泪,只是没有掉下来。而我吃着,吃着,内心里也涌起了无法名状的酸楚,而这酸楚揪着我内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一下,一下,一把,一把,拨弄着我感情的琴弦,让我饱含着一股一股不停翻涌上来的潮湿吃下去。和着眼泪吃下去的,不仅仅是母亲的面,还有母亲永不服输的饱满意志,还有高昂顽强的生活作风,还有对我们一如既往的爱。
  我确实服了,服得不由自主,服得一塌糊涂,服得五体投地,不得不由衷敬佩我英武神勇的伟大母亲。母亲的酸汤面不但长在她的手上,还住在我的心里,并且永远地安置下来,无论任何时候都不会离开。或许,关中所有爱吃面的人,心里一辈子都住着母亲的酸汤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