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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8版
发布日期:2023年06月05日
红 尘 在 哪
○ 暮千雪
  塔城师范位于新疆塔城市,在这座回荡着七八种语言的民汉合校里,我完成了从学生到老师的转换。
  入校的第二年,迷上了吉他,时常忘我到两指尖打泡。春天的一个周末,又在刚泛起绿意的小树林里拼命地折磨“红棉”,直到引来一个名叫哈依古丽的哈萨克族朋友。
  看着她提着马头琴从树林的另一角落喊着我的名字走来,我惭愧地收手,讪讪地迎着她灿烂的笑。待至眼前,我将“红棉”往她怀里一推,顺便一把从她怀里抽过马头琴。她会意地一笑,抱着“红棉”坐在木椅的另一端,小心翼翼地拨弄起来:“蓉,泥(你)弹的那个……刚才那个很好听的是甚麻(什么)?”(哈萨克族人汉语说到这份上算是顶级了)
  “罗大佑的《滚滚红尘》啊,是为一个叫三毛的作家写的。”仗着语言的优势,我想多卖弄点。果然,她没让我失望,羞涩地一笑,又认真地问:“蓉,你们汉族人常说红尘,红尘酒精(究竟)是神马(什么)?红尘酒精(究竟)在哪?”
  红尘……在哪?我……那个……一瞬间,我居然蒙了。舌尖僵在齿间,二十岁的大脑迅疾调兵遣将一番,然后侃侃而谈:“红尘,是佛家用语。红色,是所有颜色中最艳丽的颜色,代表着繁华绚丽。尘,指尘土,就是空中飘浮的细小微粒。在佛家眼里,世界万物,植物、动物包括人,都是尘土。红尘,就是说这世界其实就是热热闹闹的一场尘土飞扬,无论怎样的繁华多彩,一阵飞扬后,尘埃落地,宇宙归于空无,明白了吗?”
  “不对呀,人就是人,怎么是尘土?还是红色的?宇宙里明明什么都在,怎么就是空的?为什么尘埃落定就会空无?”她偏着脑袋急切地追问,明亮清澈的双眸噙满困惑,神情里满满的失落和不甘,似乎我破坏了她的一个美好憧憬,就如同一个一鼓作气埋头赶路的人,你告诉她路的尽头不是她期待的鲜花而是悬崖,她不想相信,而心底最深处那股激情却也大受干扰,她急着要从我这里找回一个希望。
  自认一通说词足可以为她指点了迷津的自得,被她的追问和神情打击得荡然无存,懊悔地捻弄着头发,自责不该逞能不自量力地谈论这么一个幽邃的话题,简直就是个不负责任的庸医,不仅救治不了人,还很不负责任地打击了别人的信念,真是愚蠢而残忍。于是,我拼命地搜肠刮肚亡羊补牢地打着各种比方,为她诠释“红尘”一词的真实性、准确性,以期修复她对生命和世界的膜拜与信赖。
  终于,在我讲得额角开始冒汗时,可爱美丽的哈依古丽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我暗暗吁了一口气。然后,她哈哈一笑,一把拍在我肩上:“谢谢你啊,蓉,有机会我一定去你们汉族的红尘里参观参观!”
  瞅着她满脸的真诚与向往,我哭笑不得,她还是没懂啊!还好,她把自己划归于汉族的“红尘”之外,以此来恢复和坚定了最初的憧憬,这样我俩才又能继续一起轻松地拨弄起吉他和马头琴,嬉笑成一团。
  二十年过去了,我还时不时想起那个下午,想起哈依古丽那瞬间困惑的明眸,想起她偶然提出的这个颇具禅学意味的问题,也一直虔心地去寻求最恰当的答案。而在走过大江南北,经过了悲欢离合,体尝过生命分崩离析间的恐惧与重生的侥幸欢喜后,我还是没有找到红尘,而我也深知自己从没离开过红尘。或许,红尘就是世间万物以各种方式交织在一起的一个大气场。这个无限大的气场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息息相通却也可能遥遥相望相会无期。我们在这个奇妙的看不见触不到却又真真切切存在的气场里,说着不同的语言,演绎着相似的生命情节。
  一句话,红尘,是我们共同的永恒的原乡,它会承载我们所有的过去与未来,融释我们所有的悲欢离合,我们可以在这个无限广阔的原乡里安营扎寨从容地品咂生命的起起落落……今夜,让我再补充一句,哈依古丽,我的朋友,在这个繁华绚丽沸沸扬扬的世间,细如微尘的你我,别问来自何处,也别问去向何处,只要我们认真地飞扬过就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