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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3年06月02日
现实主义长篇小说连载
书房沟(28)
○ 李巨怀
  王茂德半个月无休止地劝说后,也就蒜槌掉进油老瓮,彻底死了心,私下里给姜财儿说:“看来我那英明一世的三叔在外面受啥刺激了,要不放着好好的光宗耀祖的人上人差使不干,跑回老家。回来了也罢,回来那你就好好过过人前人后有人伺候的老爷日子,愣是不会享受,看来真是不可救药了。”没办法,他就叫下人们给王大学士多准备几床好被褥,每天变着法子叫厨房做好吃的。可这老夫少妻就是怪,一天三顿饭都是满五层的食盒提去,又满五层地提回,再好的菜都不动筷子。临了,老两口自己叫下人们盖了一间小厨房,竟然过起了牛郎织女的小日子。每天三顿饭,基本都是苞谷糁稀饭、水煮的山野菜、清油炸的馍片。大不了,老两口半个月做一回龙中县的臊子面,两个人真像置身世外桃源。除了拾掇花园的花匠和王文、王武两个侄孙他们乐意说上几句话外,王家的一应人等,他们连正眼都不瞧一眼。王大善人亲自上门送上的几摞银圆,王大学士又叫花匠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这样几天下来,王大善人彻底死了心,三叔的事不再成为他心头的大事情了,在他眼里,面子是相互的,他一个巴掌能拍响吗?他自感仁至义尽后,又全身心地做起他的王大保长了。
  王文、王武兄弟俩根本不管王大善人的感受,每天三番五次地往花园里跑,爷长婆短地可有了说话的地方。兄弟俩看着三爷把门前的那四五亩荒地全都栽上了竹子,看着三爷领着花匠们在这竹林里砌石垒砖,做着各种式样的假山水池,兄弟俩深感不解,总是不停地问:“三爷,这竹林弄来弄去,你究竟要做成啥样呢?”王大学士每次都是头也不抬,慢条斯理地回复一句:“爷爷要做成香港的兰桂坊。”“香港,兰桂坊,我王爷在做香港的兰桂坊。”兄弟俩嬉笑着就跑了。每当这个时候,王大学士才难得地抬起头望着他的夫人郑倩茹女士,两个人会心一笑。在竹林疏朗、野鸟啁啭的慵懒情致中,王老先生和郑女士颠沛流离数十年的流浪的心终于松弛下来,在王家满目的廊桥青瓦中能有一处时光倒流的美妙佳地,对绷紧弦许久的王老先生和郑女士而言,是无以名状的喜悦。一把紫砂壶、一张躺椅、几条石凳,沐着午后的阳光,闭目养神,一切不复想,一切的烦恼、一切的惊心动魄都丢到了九霄云外,现处敌占区的香港兰桂坊哪有这样的闲情、这样的雅致?困了,起身伸伸懒腰,吸两口甜丝丝的山风,也别有一番情趣;闲了,把玩一下跟着他辗转了几千公里的辽砚,辽砚上那些游龙戏凤、花鸟流云早已刻在他的心里。他的辽砚是正宗的池阳宁家楼掌门人袁炳勋的上乘之作。宁家楼那可是少帅张学良和伪满洲国皇帝溥仪流连忘返的地方,他那方辽砚就是张少帅亲赏给他的。在王老先生静心屏气凝神把玩的时候,郑女士总是披件绣花蓝缎袄,伫立在老先生的身旁,人看上去有些许清瘦、憔悴,但在暖暖的暮色的阳光中却显得分外精神。什么水陆纷呈、珍馐毕备的美味佳肴,在这对相濡以沫的人面前是何等苍白。偶尔,郑女士也会学着山里村妇的样子,纳只糨糊粘的鞋垫,故意哼哧哼哧喘几口气,看着王老先生眼睛忽然间变得活泛时,她就微微一耸眉,抿嘴笑道:“死老头子,就你会享福。”
  就在王大善人对他的三叔不抱一点儿希望,走路都绕着花园的时候,三叔竟然上门来找他了。他那书呆子三叔和他那小婶娘不是种花弄草就是两个人傻傻地坐在日夜汩汩流淌的龙泉溪边发呆,今天怎么想到找他了呢?
  “茂德,我思来想去,想给咱们书房沟办个面粉厂和榨油厂,我是学机械出身,问不了政治,只能干点儿实实在在的事情。我看,你这也有闲钱,你就拿出来一些,我包你厂子办成,也包你挣钱。但我有一个要求,给咱们书房沟的老百姓卖面粉和菜油,咱们不能挣钱,保住本就行。我欠咱们书房沟的乡情太多,我要在我这风烛残年里为乡亲们做点儿事情。”
  王大学士说这些话的时候,一脸的诚恳,也一脸的毋庸置疑的坚定。王大保长仿佛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打量外星人似的,把他的三叔上下打量了好几回。三叔这回真成了精,傻里傻气地回到书房沟,呆头呆脑地种了半年竹子,莫不是又傻糊涂了吧?办面粉厂、榨油厂,叫他出钱还不叫挣沟里人的钱,难道还包括帖家堡的人吗?办两个厂子,那得花他多少银子呀!他办的龙泉完小已经给他包括他们王家争足了开明绅士的面子,还有必要再做这不打粮食的社会投资吗?王大善人的思维过电般跳跃着,满脑子的问号。
  “三叔,我想问一下,你说的沟里的百姓包括帖家堡的人吗?”王大善人试探着问道。
  “包括,一户不落。”王大学士冷冷地看着他那精明过人的顶门侄子,一副不容商量的口气。
  “三叔,我还想问一句,办这两个厂子,得花多少钱,你觉得……”王大善人欲言又止。
  “粗略计算需五千块大洋。”
  五千块大洋!王大善人心里不由得叫起了苦,那可不是个小数字,那可是他王家两年的租地收入,是他在雍兴田家坡纱厂一年的进项,是他王家堡十分之一的房屋价值,是他……王大善人在三叔的话刚落地后,就飞快地计算出了五千块大洋的含金量。不答应吧,他没那个胆量,王家可有他三叔的一少半家产,人家的要求并不过分;答应吧,又于心不忍,害怕打了水漂,弄个鸡飞蛋打一场空。王大保长在这个时候首先想到的是他投资五千块大洋后,他能得到什么给自己加分的社会效应,几年能收回投资,他才不管那么多价里价外的事情。
  “三叔,我们投那么多钱进去,多少个年头才能收回投资呢?”
  王大保长在这个时候,已经全然不顾及叔侄之礼了。显然,他和三叔对办厂的看法不尽相同。
  “茂德,我只能保住你挣钱,至于多少个年头收回投资,我还真说不准,起码得有个七年八载吧。”
  “三叔,七八年收回投资,那时间可有点儿太长了吧?还不如我那办的砖窑收入好,我半年就能收回投资,更不如包地种大烟。七八年时间,谁知道七八年后是啥世道,弄不好,咱们厂子刚生产,黄花菜就凉了。三叔,你能不能再考虑一下?”
  一听七八年才能收回投资,王大保长就满肚子的绝望,一种叫他难以言状的情愫即刻间就占满了脑子,看来,他那愚钝的三叔真的是跟不上形势了。
  “混账,大烟是人种的东西吗?国家内忧外患都到了这步田地了,还想着种大烟,中国要不是大烟惹的祸,能到现在快要亡国灭种的地步吗?茂德,日本人都已经打到潼关了,蒋委员长都被小日本撵得跑到重庆了,你还想着种鸦片,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亏你还当个保长,一点儿家国意识都没有。”
  王大学士被他那不争气的侄子气得够呛。叔侄两人半年来第一次当面锣对锣鼓对鼓地发生了冲突,这是王大学士根本没有想到的事情,也更是他那精明强悍的侄子没有想到的事情。
  “茂德,我今天给你把话撂到这里,办厂子的事情你可以不管,但钱你得出,否则,我和你没完。”
  王大学士说完这句话,“啪”地把茶杯往八仙桌上一拍,拂袖走了。
  王大保长胸腔里的血一下子冲到了脑门,“噌”地站起来,想和三叔较个真儿。不知怎的,他指着三叔的手又无力地垂了下来,颓然瘫坐在太师椅上,手一拂把八仙桌上的茶杯“嗖”地拂到脚地,茶杯“啪”的一声碎成了八瓣。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