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但是,他看出定定杵在面前的保卫组长似不甘心,看着实在问不出个子丑寅卯,就把自以为是的分析一五一十和盘托出,以示他依旧像在八路军时一样,以首长的安全为己任,那声音带着一股久违的焦虑:政委啊,看清没?
谁下的手?胆子也太大了!我从昨晚到现在,一分钟都没合眼,记了一本子没头没尾的线索。哎呀呀,公安已经得到内线情报,潜伏特务想暗害的首要目标,就是像你这样肩负重任的人。可我怎么都想不通,那个特务应该算是得手了,为啥没敢下黑手呢?忽大年听了有些不高兴:怎么?你希望再补上一刀?黄老虎急忙申辩:政委的气场大,把狗日的给镇住了……
忽大年咧开嘴矜持地笑了:有这么严重?都解放五六年了,哪有那么多特务?可黄老虎依旧执拗地阐述:必须加强你的警卫,必须配两个,政委你要明白,你的身体不属于你个人,是属于共和国的。你没见那位管公安的钱市长,出事以后整个人就变了,把我好一顿训哪,都能把人吃了。忽大年不想跟部下再叨叨了,如是潜伏特务袭击似乎不可思议,敌人真有这般胆量,敢明目张胆袭击一个项目总指挥?不知道像他这种人配备有安防警力?一个人偷偷摸摸上来不是送死吗?
忽大年不由得又想到了那个遥远的人,这个人扭动着腰肢走进了脑际,又被他自己扯出了思绪边沿,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枪林弹雨里闯荡,跟黑家庄已没有任何联系了,也没人知道他在大西北安下家来,何况这西安和胶东有上千里路途,那人怎可能跑到茫茫大西北来耍疯张?不过……那种被袭击的感觉似曾相识,难道真的遇见鬼了?
忽大年倒吸了一口气,感觉心头和肩上的双重担子快压得他喘不过气了。解放那年,部队正在贵阳大山剿匪,他突然接到命令火速赶到西安参加培训,他以为部队要接手什么新式装备,就兴冲冲骑马坐车赶去了。谁知是培训什么工业知识,跟部队使唤的枪炮八竿子打不上,他估计自己八成被人盯上要转业了,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好多人看着数字堆砌的作业本满脸哭丧,一个个半道就打退堂鼓了,但他却完成了头皮发麻的考试,尽管成绩差五分才算及格,但培训人还是看上了胶东汉子,一纸巴掌大的调令,让他脱了没穿几天的黄呢军装,戴上了八号工程总指挥的帽子。随后,去北京参加的动员会让他感到了震惊,会场在以前皇帝办公的怀仁堂,古香古色的挑檐建筑,浓得见不到底的绿荫,胶东汉子堂而皇之地进去了,进门时哨兵审贼似的,把介绍信看了半天才放行。他进去后左顾右盼,一个京腔同行人见他踟蹰,便过来神神秘秘地说:当年皇上搬出紫禁城的时候,把不少奇珍异宝扔进了太液池。忽大年一撇嘴笑了:你咋知道?同行人抓住他袖子就往湖边跑:我姓叶叫京生,北京城里的传说,哪个我不知道?
可是,他俩很快停住了脚步,这里不可能让他们深入一步,每个路口都站有哨兵,于是他们只好心有不甘地进了礼堂。
真没想到,那么多耳熟能详的领导都到了会场,端坐在主席台上一脸严肃,就像准备发起一次命运攸关的战略攻势。他发现又黑又瘦的成司令竟然坐在主席台的角落,脸上绷得紧紧的,衣扣也系得一丝不苟,像背负了难以承受的重任,一副豁出命去的样子。
一个江南口音讲过几句话,就让他恍然大悟了,国家准备开发一批项目,有军用的,有民用的,参会人都是项目负责人,原来报上喊叫的一穷二白,是货真价实的现状:现在,不光打仗的枪炮是外国造的,就是螺钉、灯泡、三轮车,咱们也生产不了。如果不能改变这种局面,建立起自己的工业体系,咱们用鲜血打下的江山就会拱手让出,甚至会被地球人开除球籍!这,确凿让一个老兵感到了震惊,街上带洋字的货品,居然与国家安危相联系,他一天天风里来雨里去的,可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后来,忽大年听到了一个崭新的词语:第一个五年计划。
不过,他对领导的讲话多少有点怀疑,解放军当年就不生产一枪一炮,不是照样把江山打下了吗?难道如今掌了权还能让洋钉、洋布、洋火给推翻了?但是,当他终于明白自己将要指挥的工程,居然是苏联援建的一个装备项目,老大哥一把支援了一百五十六个,而这些项目大都是为军队准备的,军令如山,他再也不敢嘟囔了。
授予任命书的时候,他腰板挺得笔直,敬了个标准的军礼,那位江南人拍拍他的手背微微笑着说:争气啊!声音沉沉的,却像闷雷般炸响了,浑身的细胞倏地涌进了神圣的味道,竟激得他每个毛孔都渗出细汗来。会议结束时,江南人又走下主席台,与各个项目的总指挥一一握手,叶京生激动得话都说不顺溜了,当首长握住他的手时,尽管没说话,却在他手心抠了两下。
哎哟,这恐怕是江南人最为深沉的托付了,深沉得让他走出怀仁堂,还伸出自己的手掌端详,好像首长在他手心刻下了什么。
为此,他不但失去了领章帽徽,也失掉了率领一七〇师抗美援朝的悲壮征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