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每逢过年节,父母经常要准备一两瓶白酒,用来招待前来拜年的家门叔伯与堂兄弟们。等到我年龄稍长,也时时被大人们喝酒行令的热闹场面所感染,有时候不免跃跃欲试,想一尝人们口中所谓“美酒”的滋味。
上了中学,在十五六岁的年纪,我第一次获得了准许上桌的资格。那一年家里准备的酒并不是陕西人经常喝的西凤酒和太白酒,而是山西的汾酒。汾酒的滋味绵软,韵味悠长,就着花生米一点点地倒在舌尖上细细咂摸,味道里竟还有一股甜丝丝的芬芳,这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酒的滋味。它确实令人沉醉,令人留恋。等到二两酒下肚,睡一觉醒来,整个身体里都回荡着一股酣畅淋漓之感,用我们陕西方言来说就是“舒坦”。
但我也曾见识过村里的中年汉子在邻家的结婚喜宴上喝得酩酊大醉,躺在地上搞得满身尘土却浑然不觉的那种狼狈与尴尬。那个汉子不喝醉的时候朴实本分,一旦喝醉就变了个人一样,可他恰恰是那种逢酒必喝、逢喝必醉的人。由此每逢婚丧嫁娶,村里的汉子们便变着法子起哄,一个个轮番上场和他猜拳行令,为的就是看他喝醉之后出丑的洋相。这种醉酒的状态对我来说是绝对无法接受的。我也就绝对不允许自己多喝,可从此对酒也有了一种新的认识,那是自己用味蕾亲自体验之后的滋味,是一种感受到了忽然长大的自豪与欣喜。因为从获得上桌喝酒资格的那一刻起,我在父母的眼里已经不再是一个小男孩,而是变成了家中的小小男子汉。
在二十岁之前,我虽然也经常喝酒,却从来没有真正地醉过,也就无从知晓自己醉酒后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和反应。等到二十二岁那年,大学毕业,我终于迎来了自己的第一次醉酒。时至今日,我已经到了不惑之年,但再也没有遇到过那样的醉酒状态。因为那次醉酒之后,我整整睡了二十四小时才彻底醒来。
我所上的大学是西安的一所民办普通高等院校,我们上学的那会儿,也正是中国高等教育进行全面扩招的时候。当时我们学习的专业是新闻大众与传播,也就是今天人们口中的文化传媒学院的专业。当年,我们宿舍有八个兄弟,同属于一个班级。大家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相互之间的关系也就比较亲密。
记得在学校的时候,我们八个兄弟还在班级新年晚会上一起合唱了一曲柯受良的《大哥》,虽然歌曲被唱得五音不全,氛围却被渲染到了极点。从此之后,大家之间也就更加团结。
宿舍的八个兄弟来自天南海北,老大和老二分别来自榆林的府谷和子洲;老三来自贵州;老四是我本人,咸阳人也;老五是西安本地人;老六是厦门人;老七来自海南;老八则是江苏人。八个人中,我和老三都是闷葫芦,平时很少说话。老七老八平时独来独往,各有各的心事。但除了我和老三,其他人都比较喜欢足球。
坦白来说,我当年是个文学发烧友,因为高考没有进入理想的中文系,所以在学校学习之余,一门心思地报考了西北大学的汉语言文学自考专业。平时的百分之九十时间,也就都用在了看书和学习上。但这并不影响大家之间的相处。老三受我的影响,也报考了新闻专业的独立本科自考课程。老二则因为家境富裕,性格叛逆,平时虽然也喜欢看些杂书,却很少能在公共场合见到他的影子。只是每次一下晚自习,便是他回宿舍休整换衣的时间,这时候他会给大家发一圈烟,逐个人地打招呼,完了就不见人了。等到他再回宿舍,要么已是熄灯时分,要么就是第二天早上了。
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三年,毕业的时候,大家都突然非常珍惜最后相处的时光,但我们依然无法挽回时光飞逝的脚步。老二大概在大二那年,和同班的一个浙江女孩相恋。刚一毕业不久,他便宣布了结婚日期。那时我们均已搬出了学校宿舍,在距离学校十几公里外的电子城一个城中村租房住。那也是我们初次走出校门迈入社会的时刻,每个人的内心里都充满了对校园青春时光的不舍,也充满了对汪洋大海一般的都市社会的迷茫。每个人都拿着求职简历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撞,却不知最终要落脚何处。
也就是在这个时刻,老二的结婚日期到了。他在电子城东边的一个酒店设了宴席,专门宴请还留在西安的同学们。也就是在那次酒宴上,看到那么多的同学欢聚一堂,看到自己的兄弟喜结良缘,我不觉间心底里便涌上来一股豪气,按捺不住自己多喝了几杯,加上几个同系的同学起哄怂恿,我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如坠五里雾中,完全不知所然。
据说,当天晚上我是被老二安排出租车,让老三照顾我并一起回到住处的。而整个坐车的过程,我完全是断了片,事后没有丝毫的记忆。我和老三当时租住在北山门口村一个院子的五楼。老三一个人拖着我上了五层楼,累得他差点吐血。因为他当天也喝了不少,而老三恰恰是个一喝酒就脸红的人。事后当然将我一顿臭骂。但如今回想起来,那依然是我此生中最欢乐的一次醉酒,也是最豪迈的一次醉酒。那次我整整喝了一斤多,用的是那种喝啤酒的白色圆筒玻璃杯。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的酒品很好,醉酒之后只是昏睡,不曾哭爹喊娘,也不曾撒泼打滚。
在三十岁之后的年龄里,我遇到的酒局越来越多,形形色色的人事纷纷扰扰,喝酒的次数已经无法计数,但我一直告诫自己:不要喝醉,不许忘形。因为在这漫长的一生里,在最美的青春时光里,有过一次酣畅淋漓的大醉,此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