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暹芭”来袭,我恰好驻守某海岛,狂风掀起的惊涛滚滚而至,吞没了码头并激起一个比一个高的巨浪,让我再次见识到大自然的威力也不得不承认人类的渺小,还好我早就见惯了,毕竟从小生长在海边,每年总要遇上几回台风,也熟知它演进的套路,比如到了“拗回南”,也就意味着它那最猛烈最可怕的“三板斧”过去了,偏北风转成了偏南风接下来风雨将持续减弱。
可以说我与海有缘。我的出生地叫澄海,有“海宇澄清”之意。我家老屋紧挨着樟林古港遗址,樟林是清代“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贸易港口,潮汕商帮、“红头船”的历史和各种传奇故事萦绕着它。上世纪70年代初期,古港遗址附近的河滩还出土过两艘远洋双桅红头船遗骸,其中有一艘长39米、宽13米,用49片壁板组成,全是泰国楠木,构件连接用的则是铜钉……
似乎是前年,有家乡朋友约我开专栏,有关家乡的介绍,正好从这开栏语中抄录一段:
“潮汕平原,自古资源匮乏,自然馈赠之物不多,捕鱼者、农耕者、商贸者,往往要与自然无情搏斗,在凶险中讨生活,磨难使先辈简单粗粝,也因此更加珍惜天地人伦,重亲情,重传统,更重自然,对于天地心生敬畏,对于万物珍之若宝,凡生活之一茶一饭,一衣一缕皆庄重对待,每一细节皆充满仪式感,而这种仪式感没有排场,没有繁琐不可得,往往简洁而又执着,饮茶如此,吃饭如此,交友、学业皆如此,不觉在这一代代人的经验中,形成了独特的民俗民风,得到了生活之真味真谛……”
从另一角度看,也正是匮乏的生活资源迫使潮汕人漂洋过海去“过番”。黑格尔说:“勇敢的人们到了海上,就不得不应付那奸诈的、最不可靠的、最诡谲的元素,所以他们同时必须具有最机警的权谋。”具有海洋型性格的先贤们敢于冒险,怀抱“小小生意能发家”的信念,从最不起眼的活计干起,在一代又一代的奋斗中成长为南洋一支不可忽视的商业力量。
我十八九岁离开家乡到天津念书。天津也是海滨城市,华北地区最大的水系海河,流经它的市区抵达塘沽后注入渤海。我现在所居住的深圳也是依山临海,今年很多城市持续高温,深圳却没有那么热,这应该得益于海洋性气候的调节,尤其是不时光顾一下的台风。去年三月,我坐车又坐船,来到这海岛工作,与喧嚣的城市相比,这里就像被明朗的曙光照亮的无人街道,给人一种过新的、洁净生活的暗示,而当恶劣天气降临,看到大海接纳大自然的风风雨雨、接纳千沟万壑汇集而来的清流浊水时,我又想起唐宣宗李忱回应香严闲禅师的联句:“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竟浮起一种宽大为怀的欢喜。
记得韩国有部电影叫《兹山鱼谱》,用水墨画般的黑白镜头讲述一个发生在海岛的故事。主人公丁若铨在政治上施展不了抱负,于是另辟蹊径,面朝大海,野蛮生长,自由生活!他最后留给学生的遗言更是饱含深意:“昌大啊,活成不断向上飞的鹤虽也不算坏事,但是即便被泥垢污秽沾染,也选择活得像兹山一样,荒凉黯然却生机勃勃自由惬意,也未尝不是有意义的事啊……”
这个丁若铨,不就是另一个苏东坡吗?苏氏在政治上屡受打击,最终被放逐到海南岛。人人都说苏轼乐天达观,谁又听得懂他在诗词里的哀叹?“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那要对这个世界、对自己的未来有多绝望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啊。在他的书法里,无论是《寒食帖》又或者《渡海帖》,也都难掩内心的苍凉。元符三年,苏轼被诏徙廉州,路过澄迈时见不到好友,深感“未知后会之期也”,于落寞中提笔写下《渡海帖》,虽信马由缰,却因注入了真情而显得更加鲜活。关于“渡海”的主题,我在网上也曾见过台静农先生晚年自书的一首诗:“老去空余渡海心,蹉跎一世更何云。无穷天地无穷感,坐对斜阳看浮云。”台先生是文化大家,文章写得好不说,书法造诣也极高。他自1946年到了台湾后就再也没回大陆,所以无论其文其字,仅那种倾注其中的乡愁便足以动人。
好像是,很多文学家都热爱大海也喜欢描绘大海。比如曹操的《观沧海》,区区56字,便写出了大海的辽阔壮美,体现了诗人豁达的胸襟,全诗基调慷慨悲凉,情感奔放不羁,而思想却深沉含蓄,也难怪后人将它视为“建安风骨”的代表作。在西方,也有许多作家以大海为舞台为载体来创作,留下了《致大海》《白鲸》《海上劳工》《海底两万里》《老人与海》等一系列带有海洋气息的经典之作。在普希金的诗歌《致大海》中,大海象征着自由和力量,在麦尔维尔的《白鲸》中,大海则拥有了更多的意象,它不仅是险象环生的生存空间,更是主人公获得救赎的隐喻,浴海重生,就像基督教的洗礼仪式,洗去原罪从而获得新生。就连佛教,与海洋也有着密切的关系,且不说那些高僧渡海的故事,只说那佛法如海,百川归之。佛教中的苦海,也并不是真实的大海,而是人生无尽苦难的总汇,只有及早修行,才能做到“回头是岸”。
说到这里,我忍不住要推荐一部日本电影,名字叫《编舟记》,讲几个人用十五年的光阴编了一部辞典,择一事,终一生。那部辞典叫《大渡海》,海,当然也是一种比喻,文海编舟,渡人,也渡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