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莹长篇小说《长安》由作家出版社出版。该书出版前,先后在《人民文学》杂志2019年第9期、《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21年第3期节选发表。这是一部工业题材小说,是一首壮丽的史诗:从战争的烟火中走来的一群人,在新中国成立后继续用热血、生命投身于工业化发展的历程之中,作品塑造了忽大年、黑妞、忽小月等典型人物形象,个人命运的兴废、起伏,家庭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与历史交汇,他们将奉献铸就在发展的脉络之中,自己隐身于时代洪流,堪称一部中国社会主义重工业的“创业史”。本书先后入选中宣部2021年主题出版重点出版物,上榜作家出版社“2021年度好书”,第六届长篇小说2021年度金榜及“第三届中国工业文学作品奖”。
阿莹,陕西耀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五届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从1979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1989年出版短篇小说集《惶惑》;出版有散文集《大秦之道》《饺子啊饺子》《旅途慌忙》《重访绿地》,艺术评论集《长安笔墨》,秦腔剧《李白长安行》,歌剧《大明宫赋》,实景剧《出师表》等。其中,多篇散文收入中国作协的年度散文精选,《俄罗斯日记》获冰心散文奖,歌剧《米脂婆姨绥德汉》获第九届国家文华大奖特别奖、优秀编剧奖和第二十届曹禺戏剧文学奖;话剧《秦岭深处》获第三十一届田汉戏剧奖一等奖。
第一章
一
谁也没想到,忽大年居然在绝密工程竣工典礼前醒过来了。
这家龟缩在城墙脚下的医院,从昨晚月上树梢就不停点地拥来了一拨又一拨人,先是市上的头头脑脑坐着吉普疯了般冲进小院,低呼高叫,抓紧抢救,不惜代价也要让总指挥睁开眼睛。这人看着脑瓜子灵光,还吹嘘从枪林弹雨里闯过来的,咋就没点防范意识呢?后有工程上大大小小的人物,衣襟上还溅着米粒菜渣就骑着自行车赶来窥望,却一个个盯着白惨惨的窗口一筹莫展,嘴里只会嘟囔咋回事呀?似乎满院人脸上都挂着焦灼,心里都期望总指挥能从病房走出来,能在已经矗起的炮弹厂房前亮起胶东大葱味的嗓音。
黄老虎一手叉腰,一手托着下巴,定定地站在院里一个灰暗的角落,咬牙切齿地盯着靠近医院的人,似乎看谁都有嫌疑,都想抓起来审问一番。好在两个警卫铁面无私,不但铁塔般立在急救室门外,还凶神恶煞般瞪着四只眼睛,连医护人员进出都要检查胸牌,谁想扒住门缝朝里瞅瞅,都会被铁杠般的胳膊一把推开,有人差点被推个大跟头,反过身暴跳如雷想撸袖子吵架,却见四道利剑般的目光刺过来,直要把胸膛刺透了似的,只好不情愿地咽口唾沫停止了吼叫。
当然,这些警戒部署,在那位戴蓝帽的副市长面前失去了效用,人家像一只挨了砖的狗,从吉普车里跳下来,一步就扑到警卫身边,两步就冲进了急救室大门,再出来就手点着黄老虎的鼻子,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没人见过精瘦的保卫组长会这般可怜,任凭唾沫星子砸到脸上纹丝不动:我说老黄啊,你们的警惕性都到哪儿去了?现在和解放前可不一样,我们在明处,敌人在暗处,你们可不能把忽大年看成一般的师级干部,就配这么一个小警卫?你应该知道,他负责的这个工程连蒋介石和美国佬都瞪着牛眼盯着,真要有个三长两短,你小子可吃不了兜着走!
其实,保卫组长何曾轻视过总指挥的警戒呢?
黄老虎脑袋里每根神经都绷直了,在每个进院人的脸上做着阴谋的判断,似乎看谁都感觉有些怪异,手脚都有些不自然。终于等到总指挥呼吸平顺了,估计怎么也要躺上几天了,他才心事重重地骑上自行车,顶着孤寂的星光朝着八号工地蹬去了。
此刻,宁静的大地似乎正在苏醒,已能隐约看到波浪般起伏的秦岭了,听说正是这道浩瀚的山梁梁,把大地分成了南方和北方,也把各色草木汇聚到坡崖上,尤其那一个个神秘的峪口还能溢出一道道清冽的河水,吸引了各路神仙隐居过来,还吸引几朝皇上把帝都搁到了山脚下,现在那昂扬的轮廓好像就藏匿着多少钩沉似的若隐若现。他转业到西安已经一年多了,已经习惯了这里的油泼辣子和捞面了,但他不喜欢这个地方,到处都是残垣断壁,稍一打听,砖缝里就会钻出握剑抱笏的人物,会煞有介事地摆弄上一段唏嘘往事,让谁听了都会瞪大眼睛。其实,那耍弄刀剑的年月,城墙还有点防御作用,使用枪炮弹药的今天,城墙就成了显赫的靶子了。不过,盘踞在这片黄土地上的王朝,演绎过一幕又一幕风声鹤唳的大剧,走在这片尘埃厚重的土地上,每脚踏下都能听到远古的钟鸣和朝堂的嘈杂,似乎也把历史一下拉到眼前了。如今,颓败的废墟与崛起的新区正好遥相呼应,尽管都是灰砖覆面,却昭示了不同年代的欲望。
保卫组长毫不犹豫地骑进了一条抄近的小道。这儿应该算是风水宝地了,紧依着从秦岭涌出来的浐河,以前河岸上只有两片局促的村庄,悄悄躲在一座寺庙的两边,倒是一个被称为韩信坟的大冢,统领着上千个大大小小的坟丘,把剩余的空旷挤得满满登登的。于是,一条条清明烧纸踩出的小路,像蜘蛛网一样爬向八方,坟上路上疯长着东一簇西一簇的蒿草,稍有风吹就会扭成团团摇头摆尾,像是朝人作揖,又像欲拔腿逃窜,一旦脚脖子被缠上就会觉得晦气,即使多绕几里也不愿走进这片凄凉地。但是,那些被称作老毛子的专家却没有这些顾忌,围着西安城转了七天,就把刻着红杠杠的坐标杆立到这里,一根接一根地把寂寥的旷野围了起来。
黄老虎盯着那高高低低的坟丘,脑海突然闪过一道锈迹斑斑的光亮来。该不是那些眼放贼光的文物贩子,为盗挖文物袭击了总指挥?那帮家伙一个个看着穿得窝窝囊囊,即使到了五月天还光身套着肥厚的棉衣棉裤,但等夜幕降临,他们的动作就像猴子,一旦盯准哪个地方会埋宝贝,东瞅瞅,西望望,脚后跟在地上狠跺两下,一个洛阳铲嗵嗵嗵扎下去,就探到谁家祖宗的头上了,就会有或多或少的收获,就可能把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扛回家了。
的确,脚下这块乱坟场就是历朝亡故人的汇聚地,商周的,秦汉的,唐宋的,一层压着一层,可见千百年来人们对风水的追求始终不渝,都喜欢升天后挤到这个地方入土为安。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