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李秋婵自打王大善人走后,便掉了魂儿似的害怕,她知道,她这回可是动了太岁头上的土。王大善人对她可不是一般的仇视,对她下的功夫远比她预料的深得多。她一个人带着个三四岁的孩子守着这两间厦房、三孔窑洞的空旷院子,她不害怕,鬼才相信呢。这年月,不是闹红就是闹匪,王大善人的家丁们有事没事地乱放枪,她浑身的肉哪天不惊战几次呢?她娘是戏子出身,是西府地区有名的旦角一品红,老帖家戏班的领班旦角。“一品红的走,风摆柳;一品红的跑,水上漂;俊不过那红牡丹,俏不过那一品红,看了一品红,三天三夜不吃饭。”西府地区男女老少谁不知晓这几句形容一品红的顺口溜呀。虽然人过世了二十来年了,但一品红在《抱琵琶》中秦香莲的唱段,书房沟的男男女女谁不会在闲暇时分学唱“三江水洗不尽我满腹冤枉”呢?连书房沟的村民们站在沟畔放羊都会唱:“我携儿带女来探望,沿途乞讨来汴梁,谁料他结发情意全都忘,得了富贵忘糟糠,到沐池宫院去把门闯,他一足踢我到宫门旁。”
李秋婵不用细思量,一听就是她母亲的腔板。可从小耳濡目染的秋婵却从不学唱她娘的戏段。她娘是红颜薄命,帖明儒年轻时去西安易俗社听戏,看上了她娘,花了两根金条从戏班班主手里赎了出来,她娘便从心底里喜欢上了帖明儒老爷。可谁知帖明儒的母亲帖老太太死活不同意,她们帖家的儿子怎么能娶个唱戏的贱女子呢?没辙,她便成了帖家戏班的当家花旦。帖明儒也是母命难违,再也不敢沾染一品红。一品红便破罐子破摔,原来指望帖明儒能把她收个填房做个小,但当她发现自己被帖家一言九鼎的老太太发落后,她死心了。走走不掉,逃又不敢逃,你一夜能跑出陕西吗?帖明儒的两根金条是白花的吗?她一想起帖老爷与她曾经的山盟海誓就来气,便自然不自然间在秦香莲的角色中来回转换着。
可恨的是,她再卖力地唱,帖明儒都不再来给她捧场,更甭说给她披红挂彩了。看着帖明儒在帖家堡与其他女人尤其是戏班的其他女角打情骂俏,她就气不打一处来,怎么想也不甘心,不能这么轻易地放过毁了她一辈子的帖老爷,她要报复,而她报复的方式很简单却直中要害,她把身子给了帖家堡其貌不扬的长工头李二愣子。
李二愣子除了浑身的蛮劲外,没有一点儿灵活样儿。干活的时候,有一次,帖家的地里跑出一只野兔,他放下家伙,一口气撵了四五里地,跳沟下崖硬是把那只兔子活生生跑死。就这么一个死心眼儿的主儿,一品红却死心塌地地爱上了他,而且爱得轰轰烈烈。等她肚子渐起事情败露后,帖家堡的家法能允许他俩肆意践踏帖家几百年来专门针对下人们的家规吗?
李二愣子被帖家的家丁五花大绑,不由分说绑到帖老元帅的坟墓边给活埋了,牛皮绳子把李二愣子的嘴拴得死紧死紧的,帖家的家法就是这么残忍,不能叫下人们在阴曹地府喊冤,更不能叫他们轮回转世投生时来祸害帖家。本来要被沉井的一品红,这个时候,帖老太太却动了恻隐之心,毕竟是她儿子曾经看上的女人,如真按家法灭了,她是无法向儿子交代的。
一品红被关在柴房整整两个月后生下了李秋婵,一品红生秋婵时大出血,本来不是很严重,找个医生瞧瞧的话或许还有救,可当时她那种处境谁敢上手帮呢?于是,一品红才生下李秋婵就死了。帖老太太便把她的远房侄子也就是帖宝树的父亲叫来,把李秋婵给了帖宝树做童养媳。李秋婵长大后,才知道了真相,但她却恨不起帖明儒。虽然她没有遗传母亲的好嗓子,但她却继承了一品红百里挑一的好身段,那个自然卷的满头乌发,一颦一笑间更是平添了几分妩媚,细心打量,真是活脱脱的一品红再世。
一品红可是整整影响了书房沟起码一代人,要不怎么龙中县至今还有“看了一品红,三天不出门”的顺口溜呢。可李秋婵却因了母亲的身材,吃尽苦头,尤其是帖宝树被大老鸦抓了壮丁后,她就没有消停过一天。不光是状如饿虎的王大善人打她的主意,那些看过一品红戏的书房沟的瞎瞎男人见了她,不起歹意的又有几个呢?就连年过古稀的帖全儒老秀才瞅见了她,都拍着大腿啧啧夸赞个不停:“像,像,太像了!”
李秋婵身处狼虫虎豹的包围圈中,她能安下心吗?就连放屁都掺假的大老鸦贾天行乡长,见了她都迈不开步子。那天她在田家坡车站跟集,大老鸦一见她,在她的屁股蛋上就是一巴掌,全然不顾众人的哄笑声,羞得她立马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在书房沟她就这样一天天苦熬苦盼着帖宝树,两个人一块儿长大,她特别了解帖宝树。帖宝树是有情义的男人,他早晚会回来的。可怕的是,别的男人还好应付,如日中天的王大善人她该怎么应付呢?她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子,再带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她又没有娘家,她能躲到哪里去呢?真是掉进陷阱的野狐——就等打猎的来了。
每天晚上睡觉,她把门闩得死死的,同时她还用一根木棍再拦腰把门一顶,头底下压着菜刀,她才能睡个囫囵觉。要不,每天晚上猫叫春般的骚扰她不吓死才怪呢。
没有男人的李秋婵日子过得自然很恓惶。书房沟十家有九家都种着罂粟,家里的收入自然好了许多。种罂粟虽然是个一亩顶三亩的好营生,却也是一种特别辛苦和费工的劳务。甭看一年就那三四个月辛苦,可每当罂粟果实成熟的时节,那得没明没黑地上田间。否则,不幸碰上个暴雨,一夜间便收获全无,那可是比种庄稼辛苦几倍的艰难之事。没办法,她就只好把家里的一亩半山坡地务好,能和孩子有一口饭吃就足够了。虽说帖宝树当兵支差去了,苛捐杂税少了一多半,可面对大老鸦和王大善人们的铁算盘,她的欠款已经越摞越多。乡公所的乡丁们已经三番五次地上门催讨,那个外号“郑瞎瞎”的乡丁头儿,不阴不阳地放出话:“实在缴不了,就拿身子抵,把我们哥儿几个慰劳一下,就免了。”李秋婵可真是被如狼似虎的乡丁保丁们逼到了悬崖边,要不是她的孩子拖累,她早就有了挂绳悬梁的心思,可她一看到帖宝树家这仅存的一根苗,只能回过头来把眼泪擦干,去面对不知还有没有指望的日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