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白天行色匆匆,繁华中带着钢筋水泥的冰冷,夜色阑珊时,方可看见一座城市的真正风情。夜晚,白日隐匿的小吃摊、三轮车纷纷架出了。不消一会儿,煮玉米、烤红薯、熏肉大饼、炸串夹馍、馄饨米线、麻辣烫……诱惑的香气远飘十里,引得行人纷纷驻足。
记得学校附近有一个卖馄饨米线小笼包子的小摊,由一对中年夫妻经营,每到夜幕降临,他们就会推着一辆老旧的摊车,摇摇摆摆地不知从什么地方走来。摊车上挂着一只昏黄的灯泡,随着道路的颠踬,在夜色暗影中飘摇。那不过是一个寻常卖馄饨的摊子,随着一拨又一拨顾客围过来,小摊夫妻俩忙得手脚不停。他们分工合作,麻利地包馄饨、下米线、配调料、收碗筷,一晚上下来,卖出一碗又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米线,一屉又一屉皮薄馅鲜的小笼包子。背着书包的学生党,行色匆匆的上班族,三三两两,聚拢过来,叫上一碗馄饨或者米线,配上几个鲜肉包子,小碟子里猛加红油和醋汁,分量不大但口味浓烈,刚好作为迟睡族的夜宵,点缀下深夜时分肚子里半饱不饥的那点空虚失落。
其实,走南闯北,我见识过大江南北不同风味的馄饨。我吃过苏州江南小巷中的阿婆馄饨,也吃过广州的馄饨面,也在成都宽窄巷子吃过红油抄手。和这些起码要二三十元的店铺馄饨相比,那个学校门口夜色阑珊中的小摊馄饨,说起来也没有什么殊胜的滋味。猪肉馅料中,根本不可能掺入海米、干贝、黄鱼、牛羊肉这些金贵材料,但馅子也调得温柔滋润。汤看起来就是清汤一碗,上面根本不可能漂着什么笋、香菇、蛋皮、榨菜、小青菜、鸡毛菜之类,加一点点紫菜虾皮葱花而已。一个个小小的馄饨,蜻蜓点水般只包一丁点猪肉,馅少之又少,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这薄薄的馄饨还是有存在感的,上桌时个个鼓着漂在汤面上,就像透着嫩粉色的小水母。一口汤,一口馄饨,薄皮馄饨一抿即破,透出浓郁的汤和肉的鲜美,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好吃。
也许因为下夜班时又累又饿,急切地需要一点慰藉,嘴巴总想吃点什么,尤其需要冒着热气的食物。一顿吃毕,瞬间满血复活,生活的酸甜苦辣顷刻间被吞食、被消化。
也许因为路边摊轻松,相比餐桌上的正襟危坐,在路边摊可以随便地吃喝——油腻的桌板、胡乱堆叠自行摆放的凳子、一次性的餐具,似乎都在告诉人们:一切随意,爱咋咋地。本来就对食物没有过高的期待,吃到老板的良心食材、精心制作,反而有一种特别惊艳之感。
也许因为路边小摊现做现吃,简易的蒸笼和汤锅上,你可以看到食材变成食物的美妙过程,这对无数吃货来说是无法拒绝的视觉与味觉享受。一盏昏黄小灯照着的摊子前,老板一揭开锅,水汽蒸腾上来,特别有人情味和烟火气,食物本身自然的味道被激发出来。
也许是因为吃这碗馄饨的时候,有一种随时可能发生状况的不确定感。吃过路边摊的人都知道,草根美食与生俱来的特性就是不稳定。摊主洞察环境的能力似乎比《动物世界》里隐匿丛林的生物还要高上一筹——锅还冒着热气,驻足等待中的你还没付钱,朋友圈才刷了半页,眼前的一切就不明不白地消失了。此刻回头,一定能看见身穿制服的人,已无声出现在不远之处了。
我一直是这个学校附近小馄饨摊的忠实顾客,每每深夜九点十点下课后,在精疲力尽的一天结束时,会给自己犒劳一碗馄饨。这个小小的馄饨摊就是我的深夜食堂,叫了一碗馄饨,一勺清汤冲下去,几只透明虾皮浮上来,几口馄饨滑溜进嘴里,不光略有些饿的肚子舒坦了,心中的不畅也一并逼了出来。我吃了这对中年夫妻的馄饨很多年了,但近些年来,街头找不到他们熟悉的身影,再也不见那辆卖馄饨米线的小推车了。每到下班时,我常常在学校门口流连寻找一番,期待还能见到他们,我仍时常怀念着他们的小馄饨。
那对中年夫妻是我们社会角落里两个平凡的人,他们在学校附近一带卖了很多年馄饨米线了,已经成为这一带夜生活里人尽皆知的风景,为什么就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呢?对我来说,对很多吃馄饨米线的人来说,这个小摊已是生活里的一部分。我真希望有一天,站在夜色中,重新看到他们缓缓推着小小的摊车出现在街角。漆黑的街道,微亮的灯光,在刮风而阴冷的夜晚,我坐在他们摆出的低矮小凳上,再吃上一碗平凡无奇的清汤馄饨。馄饨的嫩滑从筷间的透亮中已经流露,小摊车上水汽氤氲,混合着紫菜和猪油的香气,只要这么一碗下肚,就能将我从里到外熨得服服帖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