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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山的姑娘
○ 冯积岐
  朋友撺掇,我爬了一次南宫山。位于岚皋县的南宫山,是佛家之地,是挂着故事的一座山。我并非因此而乐山。对于大山,我有一种难以廓清的感情,初中毕业,我成为农民,常常去山里干活儿。我们村在大山深处有二百多亩山地,我把许多美好的时光无奈地播撒在山坡上,山沟里,山的褶皱傲慢地埋藏了我的梦想。
  当然,故乡的山,不比陕南的山。陕南的山丰满,妩媚,会挑逗人的向往、欲望。站在南宫山下,我默然仰望,山头上,几片雪白雪白的云,仿佛秦腔的拖音,渐渐地,渐渐地,渐渐地拉长了,拉成浅浅的云带,随意地甩出去,甩向天际。从树的枝叶间探出来的蓝天,小鸟歌唱似的,十分亮眼。我站了一刻,毅然决然地踏上了石板台阶。朋友问我:能不能爬上去?爬不动,给你叫滑竿。我没有给朋友说,十六七岁,我就和山较量,背着上百斤的山柴,翻一座山,过一道梁,少说也有五六里山路。我笑了:不必了,上吧。
  游人并不多。我和朋友很自在地向上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大山绿够了,绿足了,满山的绿意,摇曳闪动,仿佛朝我们招手致意。朋友的脚步不重,似乎害怕把绿色的韵律踩乱了,我也走得不急。走了将近一半路程,到了一个延伸出的平坦处,我们准备坐下来休息,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背着背篓的姑娘朝我们这边走来了,她的左手按在背篓“绊儿”的下半部处,右手提着一个“T”形拐杖——我知道,它不是人用来拄的,而是歇息时支撑背篓的。随着她的脚步踏上台阶,右手里的“T”形拐杖,轻轻地摆动,“T”形拐杖仿佛音乐家手中的指挥棒,给她把握着行走的节奏。随着一股浓重的汗味儿,姑娘来到了我和朋友落座的地方,她把手中的“T”形木拐杖支在背篓底下,站直了身子。我见识过的华山挑夫,都是爷们,谁家的姑娘,来这里背山?也许,出于好奇,我朝姑娘跟前走了走,她抬头看了我几眼,一笑;那一笑,笑出了腼腆、羞涩。这姑娘瘦瘦的,如同支撑背篓的“T”形拐杖,她看似身单力薄,唯有嫣红嫣红的脸庞荡漾着青春。我一看,背篓的两个“绊儿”已失去了竹篾的本来色泽,呈现着浅浅的肉色,我仿佛能看见,印在竹篾上的手指印儿,纹路清晰。姑娘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她两鬓的头发被汗湿了。她左手又抓住了背篓的“绊儿”,双目直视着我和我的朋友。
  姑娘,你多大了?十九岁。干这活儿几年了?五个年头了。一次能背多少斤?八九十斤。一天背几趟?四五趟。
  累不累?
  累。习惯了。
  说累,是真话。从十五岁开始,就背负着艰难的生活,负重而行,能不累吗?习惯是很可怕的。长时间住在井里,就习惯了天如井口大;和牛羊住在一起,就习惯了兽的味儿。十九岁,本该坐在大学的教室里或行走在校园,姑娘却习惯了劳累,习惯了负重而行。不用问,她是穷人的孩子。是什么原因,使她走了背山这条路?我正要开口,姑娘抓住了背篓下的“T”形拐杖,要走了。我和她并排而行。
  依旧是,我问一句,姑娘答一句: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吗?姑娘说,叫李秋红。是本地人吗?是。你呢?我说,老家在农村,住在省城里。姑娘说,我一看,你就不是农民。我说,我当了二十多年农民,不信,叫我替你背一程,你看看。姑娘摇摇头:会弄脏你的。姑娘的话一出口,我又羞愧难当了,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背山而行的,柴捆子压在脊背,我能听见自己牛一般粗重的喘气声,能听见自己急剧的心跳声和脚板踩住山路的挣扎声。我抓住了背篓“绊儿”,非要背一程不可,姑娘急忙说,不行,不行。这时候,一声“嗨!”石头一样砸过来了,我急忙松开了手。我和姑娘退到了路的边沿,只见两个壮实的中年人抬着滑竿,从我们身后赶上来了。滑竿发出的吱扭吱扭声,刀子一般锋利而明亮。我抬头去看,滑竿上的男人大约五十上下,肥胖,秃了顶,随着滑竿的起伏,滑竿上的男人把傲慢、霸气、张狂从滑竿上摇落下来,撒在了路两边的草丛中。我对那滑竿扫视了一眼,我发现,背山的姑娘半眼也没看那滑竿,好像那滑竿,那滑竿上的男人,和她毫无干系,好像这个人世间和她关系也不大,好像她习惯了有人抬人,有人被人抬。
  姑娘的呼吸十分匀称,一点儿也不喘粗气。上了几个台阶,姑娘问我:你咋不坐滑竿?我说,我是抬滑竿的那一类人,不是坐滑竿的。姑娘说,你骗人,我爷爷才是抬滑竿的。你爷爷?他抬过滑竿?不是抬过,是抬了大半生。他还健在吗?在。家里还有什么人?奶奶和一个弟弟。你的父母亲呢?我的话刚出口,姑娘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她的腰朝下弯了弯,脸转向一边去,身子也和我拉开了一些距离。我能听见她轻重不一的喘气声了,她的喘气声是一张封条,封住了她的嘴。我不好再问了,只是猜想:也许,姑娘的父亲患上了癌症,不治而亡,母亲改嫁了;也许,母亲外出打工,被人贩子骗了,卖了,而父亲四处寻找,几年后,父亲崩溃了,疯了。我看见,蓝天上,洁白的云彩飞下来,铺在了石板台阶上。我听见,路边茂密的小草在窃窃私语。我似乎在小说的构思状态中,在生活以外。我扭过头去,那姑娘依然和我并排而行,她依然在背山,依然在生活中。生活没有在别处。
  终于到了山顶。
  姑娘交了她背的货物。朋友给我和那姑娘照了一张照片(我至今保存着这张照片)。
  还要去背一趟?再背一趟。你背上山的货物恐怕有一座小山那么大了。是的。我说,你能不能找个比背山轻松些的活儿干干?姑娘又是一笑:这活儿累是累,自在,我想背几趟,就背几趟,再说,习惯了。又是一个习惯了?我心中泛起了酸楚的味儿。
  姑娘笑吟吟地朝我们招手道别。我已经向上走出了几步,姑娘背着背篓撵过来了。我以为出了什么事。姑娘说,你不是问我的爸妈吗?我告诉你,我爸被枪毙了,我妈还在监狱。我有点吃惊。还没等我再问,姑娘从容淡定地说,我妈被村主任霸占了,我爸杀了村主任。我妈帮我爸埋尸体。原来?原来是这样?
  姑娘背着背篓的身影一点一点地消失,消失在轻纱般的山岚中,消失在美丽如画的景致中,消失在扯不断的生活中。
  十八个年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上过南宫山。当年的姑娘已经三十六七了。她结婚了吗?她有儿女吗?她的儿女和她当年一样,也在背山?或许,母子、母女俩一同背山。这么一想,我心凉了,心寒了。我在纸上描绘的美丽的南宫山,仿佛在冷风中颤抖,每一个汉字都忧郁了,困惑了,冷眼注视着我,仿佛我提供给读者的生活是伪生活。我一厢情愿地想:姑娘的日子过得很好,很好,像南宫山那么好。我要勾勒一副美好的生活图景,让温情滋润我。在这幅图画中,当年那个姑娘的背篓还在,她的背篓里不再是砖块、水泥、沙子、面粉等等,而是四个字: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