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忙人,特别是当家的女人。从年头忙到年后,忙完家务,走完亲戚,三个五十多岁的老姑娘,相约来看老太太。热闹的年内,难得清静,阳光照在屋子里,显得她们的声音特别的大。她们东拉西扯,说这说那,最后还是说到了吃上。老太太说,天天眼看着都是好东西,吃到嘴里却没有味。大姑娘提议,那我们给你打搅团!
说着,她进了厨房。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是小时候的梦想。那时候肯定想不到,厨房里竟然会有这么多锃光发亮的家伙。可惜,都太小,小锅小盆,小碗小碟。她掂量了一下,拿出电饭锅的内胆,接了一些纯净水,舀了两勺子高筋面粉。准备拿铁勺搅拌时,怕伤了电饭锅的内层,只好改成小木勺。麦面黏稠,搅不开,她边搅边自嘲,好日子把当年的功夫都废了。
二姑娘拿出炒菜的铁锅,用手拃了一下深度,说这跟过去的大老碗差不多。她接了水,放到天然气灶头,打开火,说起小时候烧包谷秆、拉风箱的事。一辈子爱说爱笑的她,满肚子的故事,张嘴还能唱几段。她还没来得及开腔呢,水就已经开锅了。她关掉阀门,清唱了一段《梁秋燕》:妈妈长吁又短叹,低着头儿不言传。巧言巧语来试探,听他们的话味我观客颜……
三姑娘嫁到南方,半辈子很少进厨房。打开双门冰箱,看着琳琅满目的肉和菜,一时不知道如何下手。“没有浆水,怎么吃搅团?”她跑去请教老大老二。二姐笑话她书呆子,说有啥吃啥,想吃啥就做啥。“浆水加醋,赛过腊汁肉。”在外35年的她竟然还能想起当时的顺口溜。她取出一把小葱,一撮菠菜,一根胡萝卜,一块豆腐干,一把木耳黄花子,照着臊子面的卤子,忙活了起来。在旁闲着的二姐,取来四五个醋瓶瓶,一一尝了一下,选了一种味道醇和的,准备自制浆水。
大姑娘和好搅团水,倒进锅里,甩着胳膊说,用这不称手的小勺子,累死人了。她一边往铁锅里撒面粉,一边用小木勺搅拌,汗水都滴进锅里了。搅了一会儿,她直起腰来,把勺子递给老二说,你来搅,要累断我的老腰了。
“搅团要得好,三百六十搅;搅团要得黏,胳膊得抡圆。”二姑娘扶着窗台,弯着腰,用小勺子在小锅里搅拌着。场地太小,容不下她的豪情。她边搅还边讲小时候听了一百遍的那个故事。某个疯疯癫癫的中年人,一辈子没有老婆,自己凑合着做饭。他说自己打搅团,烧一桶水,倒一升面,拿着三尺长的擀面杖搅。稀了加一碗面,稠了加一瓢水,结果加来加去,锅满了,面煳了,老汉的搅团吃不成了。二姑娘的故事,讲得还像老碗会上那么香,把老太太也吸引了过来。
“让我也试一下。”快九十岁的老太太,天天抱怨,不让干这不让干那,难道老了就等着成仙?二姑娘说,身在福中不知福,以后你来干活,我坐着品麻。这么说时,她还真让出位子,让老太君一显身手。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几个孩子正长身体时,天天早晚吃包谷面粑粑喝包谷面糊糊,中午吃包谷面搅团,吃得大家都烦,胃里都泛酸,却没有办法。她只好粗粮细做,想着法子来改善。同样的搅团、片片、鱼鱼,她只能悄悄掺一点黑麦面,悄悄多倒一滴清油,有时还给浆水里泼一点大油。在一切都短缺、年年欠着账的情况下,父母不得不哄着孩子,先吃饱肚子。还好,吃包谷面长大的孩子,没有比别人低,也不比别人瘦,他们就算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只是世事发展太快,才放下搅团碗,就进城享了福,天天吃肉,还不用干活。老太太颤颤巍巍地走到锅灶边,不习惯地左右看看,把搅拌的勺子拿起来看了看,说就这能搅个啥。她把勺子换成小擀面杖,顺着胳膊里的记忆,准备顺八下、倒八下,把当年的本事再显一下,却明显不得劲。大姑娘上来搀着她,说你劳苦功高,现在只能坐到边上指挥了。
不知道是否搅够了三百六十下,反正三个人的热情差不多都要释放完时,搅团出锅了。三个人各盛一小碗,浇上肉臊子,坐在餐桌边却端着吃,也不怕碗烫手。二姑娘取出大汤碗,盛了大半碗,舀了肉臊子,浇上醇和的醋,再撒了一些干辣椒面,熟了两小勺油,刺啦一声,泼出了熟悉的辣椒味,也泼出了久违的搅团香。她把饭碗端到阳台上,靠墙蹲下来,吃出了很大的呼噜声。大家侧头看了她一眼,谁也没有笑话。很快,连老太太也发出很响的呼噜声。
大碗没有堵住二姑娘的嘴,她在老远大声地说,搅团还叫“哄上坡”。生产队时,有人吃了几大碗,蹲在那里都直不起腰,可一站起来,又会觉得饿。在那样的情况下,大冬天平整土地,还经常搞劳动竞赛。“颠得欢,跑得快,肚子装着浆水菜。”她这么讲时,把自己讲到了旧日子里,半天没有呼噜声。
大姑娘提议留下一小碗,给小孩尝尝,老太太则担心不受欢迎。没想到,下班回来的海归,尝了一口说,“舍得为自己花力气,打出了这么筋的搅团,你们也太奢侈了。”平常挑剔的他,在众人的注目下,一口气吃完这碗“忆苦思甜饭”,连汤都喝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