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醉看荷塘即如此》纸本设色 1992年
贾平凹《紫气聚来》纸本设色 2022年 点开《扬子江诗刊》公众号,发现其“诗意墨韵——全国诗人书法联展”已发布到“(12)/杨克”了;安徽诗人杨键的名为“得放弃了所有去飞翔”诗画分享会,不久前在无锡举行;江苏小说家荆歌的“书画小品”,不时在朋友圈里被作家朋友转发……近些年,伴随着艺术品大踏步商品化、市场化,在书画家“产能旺盛”之时,一些诗人作家也一夜之间“苏醒”,纷纷在敲击键盘码字的间歇,悄然加入了书画“生产”的大军,且正有方兴未艾之势。其主要表现在:
以某届诗会、地域写作同道或“诗观趋近”的圈子,借助采风、雅集、研讨会等契机,在某个场域如书店、民间文化机构、杂志社办公区等地进行书画展出。如2018年,多多、芒克、欧阳江河、西川、许德民、潞潞、宋琳、吕德安、马莉等15位“在中国当代诗歌近40年的发展历程中熠熠生辉”的诗人,在北京中华世纪坛举办了“灵性的回归——中国当代诗人绘画巡回展”;2020年北京金宝汇共享艺术空间举办了首届“诗画十佳·女诗人艺术展”。
在某些诗歌刊物、文学杂志拓展“办刊思路”、加强“品牌塑造”、团结“重点作者队伍”的理念先导下(甚至因社长主编的业余爱好、人脉需要,给予了“呼应”“配合”乃至同仁的“合作支持”),一批诗人作家的“艺术作品”,被订作某期或全年度刊发作品的篇名书写,或刊物扉页、封三、封底;还有诗配画、作品插图,甚至直接开设专栏,如《山东文学》的“本期推荐画家”、《山花》杂志的“视觉人文”栏目,刊发诗人或作家的书法、国画、油画、水彩、水粉、钢笔画、素描、速写等等“视觉艺术”作品。
通过网络、民间书画机构及个人的朋友圈、公众号、短视频、抖音等新媒体手段,含蓄、隐晦或直接“接受订制作品”,或让人辗转、代理诗人作家的书画作品;一些地方晚报、都市类报刊、文学文艺类专业报纸,时也有机关报,在文化简讯、周末副刊里对一些诗人作家的书画展予以报道,以“人物专访”乃至专版软文等形式刊发。
“游于艺”的文人传统
在古代,“文人”是一个特定的概念,“学而优则仕”,掌握“六艺”的是他们;“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是他们;“游于艺”,笔下“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也是他们。古代文人多通书画,汉代的张衡、蔡邕,唐代的王维,宋代的苏轼、黄庭坚,明代的唐寅,清代的郑板桥等,不胜枚举。即便到了“革传统文化的命”的民国时期,也有许多作家兼画才,男有鲁迅、苏曼殊、刘半农、叶灵凤、沈从文、叶公超、邵洵美;女有张爱玲、凌叔华、苏雪林、陆小曼、林徽因。
对于绘画,诚如陈传席在《中国绘画美术史》序言中说:“在中国,凡是经文人参与的事,就不同一般。绘画本来早于书法……可是后来绘画反而要借鉴书法,就因为书法是文人们的事……再后来,文人们也画画,但他们另搞一套,叫文人画。”
近现代以来,特别是“新文化运动”以后,传统意义上的“文人”少了,掌握着现代科学技术的“知识分子”多了。知识越来越技术化专业化,知识分子逐渐向“精致的利己主义”演进,成为越来越精巧机制的“零件”,在生存的压力与智本的狂欢中,人文精神远离、情怀消散。具备传统“六艺”者越来越少,名士气派成为了一种回望中的修辞,至于融通古今、众水汇聚,成为开宗立派的大师者,凤毛麟角,虽然目下一个个在不同场合“称王称霸”、以某类题材“一招鲜,吃遍天”者不时横行。
这种现象,固然有时代原因在形塑,为了生存大家必须首先“适应”这个时代,掌握着一些现代技能以“稻粱谋”,但同时也应警醒自己主体的内因,是我们不能“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尼采语),没有很好地规避现代科技对人文精神的某些戕害。无论如何,科技再发达,人类的情感是“古老”的,它需要陶冶、娱乐,渴求审美、教育,喜欢休闲、调剂……这离不开文学艺术。由此,面对当下的诗人作家的“书画热”,我们先须给以肯定。从人情、文化传统来说,这是一种恢复和回归。
新文化运动百余年,我们曾不断地“革”传统的“命”,我们拥抱西方,凡是好的,符合人性的,民族肌体所需要的“外来元素”、营养,我们汲取、消化、吸收,滋养自己。但最终发现,古老民族的根、本,是不能全然丢失的,我们必须继续“固本培基”。西方的文明、艺术之花,是在它们的历史土壤里生成的,东方、中国的文学艺术,是生于长于这片深厚肥沃的土地,理应彰显和弘扬,使其变得更完善、强大,灼灼其华。
在彼此的兼容、对照中,更应看清自己的面目。写新诗、作白话小说的诗人作家们,在全球化大潮的荡涤中,更能发现、体味到民族传统、中华文化的璀璨迷人之处,作为中国文化载体的书法、绘画是独特的。
诗人作家“书画热”的第二个原因,该是写作“累了”,或是灵感匮乏、精神疲态,以书画自娱,是换一种方式为身体解乏,让心灵轻松,精神轻快、愉悦,并“发掘”自己可能的才华,无心插柳柳成荫,说不定一不小心成就了大事。古今中外的例子不胜枚举,因此企望意外“走红”,至少博点文字之外的画名艺声,甚至可能卖点字画,贴补家用。毕竟如果不是畅销小说作家,一般搞纯文学的,发表不易,高稿费更难,写诗者所得的稿酬更是少得可怜。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受国内一些艺术品拍卖场动辄百万元一幅作品的“刺激”、周边一些书友画友不时有数百上千元的字画收益之感染,加上一些喜爱其文字作品拥趸者或别样收藏者的“提醒”,他们便“大胆下水”了。从笔者了解的情况来看,这也或是当下诸多诗人作家们蜂拥尝试书画的主要原因。
“逸笔草草”玩玩而已
传统的文人写字画画,确有其优势所在,毕竟文化修为、国学的“童子功”在,其时的士大夫氛围、语境在。当下的诗人作家,尽管不等同于传统的文人,但他们也像传统文人那样写几帖、画几笔,有其诗思、情趣和意韵。确实,我们在诸如欧阳江河、车前子、荆歌、马叙等的笔墨“涂鸦”中,看到了他们才华的另一面。
但写字画画并不容易,同样是创作,它们与文学有着技术方面的很大区别。中国书法讲求结体、笔法、章法,国画创作讲求“六法”,笔墨如同文学中的“语言”,在书画创作中十分要紧,有其独立的审美价值。而另一重常说的“笔墨”,实指笔墨精神,其后依托的实则是创作主体的人文精神,其旨趣、审美观照等。
毋庸讳言,当下见多了所谓的“诗人作家”画,多自诩“文人画”——为自己的“逸笔草草”找个冠冕堂皇的帽子,但基本是皇帝新装中讨得的那顶。
以画而论,少量可贵,在于它们见性情,有一定的意趣。其余,以中国画“六法”衡量,则风马牛不相及。它们基本刊发在“文人”把持的文学刊物上,对它们吹捧的文章,作者皆是文学同行,难得见有专业人士的评点。你细致品读,发现多有春秋笔法,虚与委蛇,平素自矜高明的诗人作家书画作者们此刻却盲视,彼此还乐呵呵。
以笔者拙见,汪曾祺有文士气,可谓“文人画”;冯骥才受现代画影响,可谓“美术”。当下一窝蜂风行的“诗人作家”画,热闹、“玩玩”,可以,但一定要将其拔高,否则可能会贻笑大方。
一直以来,中国艺术史的局限,在于“文人”作者更关注自己所在的那个群体,自觉不自觉中加以放大,浓墨重彩。到今天,无数“知识分子”天然把自己归位到“读书人”“文人”“知识精英”的队伍里。终日悻悻,却从不以农民、农民工、低保者、下岗工人的视角观察人间,体味社会,感知冷暖。由此,他们笔下的苦痛,多为“知识分子”的苦痛,含金量自是有限的、局部的——他们多是知识、技术的匠人。而创作北京法海寺壁画的古时匠人,放至今日,恐美院画院的工笔重彩大家也远远不及。无他,整个社会的情怀与操守弱了,文化底蕴与血液般循环的肌理淡了。
平心而论,一些“诗人作家”将别人“看不懂”、自己也想藉此“蒙混”的画,不但自诩“文人画”,还想“压专业画家一头”;技术上不过硬,以“逸笔草草”来搪塞,却以会写来取得话语上的“掌控”优势,同时,还想借自己文坛之文为“作品”贴金,以取得售卖、唬人的优势。
何为“文人画”?陈师曾归结文人画要有“人品、学问、才情、思想”四要素,并归结道,“具此四者,乃能完善”。从此,文人画成了有别于宫廷画、学院派画之外的重要“一枝”。陈师曾说的这话,其实有一个潜在的前提,那就是这画要成品:在“六法”范畴内,是可以审美、审视、“品一品”的,并非绘事“素人”的随意涂鸦、一点临摹或素描等技术训练的戏笔、墨戏。而现在很多诗人作家笔下的所谓“画”,根本还没有入门,如此就没法去言说、归类,更没法纳入“文人画”之门加以品评了。
不能仅是“名人字画”
除了自贴自诩“文人画”标签,“诗人作家”画还有一个灰暗的地带,就是“以名带字、带画”。我们常说“名人字”,很多政界经济界文化演艺界等名流,不是书法家,笔下的字尽管有点“惨不忍睹”,但鉴于他们的社会地位与身份,许多拥趸粉丝乃至专题收藏爱好者也愿意出价购置。
当下,“名人画”典型者是作家贾平凹。2020年2月20日《文学报》上《贾平凹绘画:来自远古的“神性”表达》一文写道:“每次看贾平凹先生的绘画,眼睛不由得睁大,内心也翻出惊天骇浪……这是什么画?这简直是摄人心魄的画嘛!”文章中引述了“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评论家郎绍君先生在《贾平凹书画读看散记》中如是分析贾平凹先生作品渊源:一是‘他把作家的人生经验与感知,移入了绘画’;二是‘博而通。贾平凹……的画作有出人意料的新颖、有意、有趣’;三是西部‘长安画派’对他的影响……”贾平凹在《作画记》中这样评价自己的作品:“我的文学写作和书画,包括我的收藏……一定要有现代的意识,有传统的气息,有民间的味道;重整体,重混沌,重沉静;(追求)憨拙里的通灵,朴素里的华丽,简单里的丰富。”对于此种近乎“他吹”“自吹”作家的“名人画”现象,福建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朱以撒不予留情地质疑:“这些年有一些作家奋力挺进书坛画坛,摇身一变成了书法家、画家。其实,哪有那么容易?”对于贾平凹邀请他为自己书画集写篇评论,朱以撒“不买账”,他认为“没什么书画基本功却如此大胆”“贾先生算是其中一个,书名画名都快盖过写作的名声了。据说早上开门,已经有人蹲在门口等候多时,拎着从土壤里挖出的陶罐、陶俑等古物,说:换一幅字,或换一幅画吧”“一个人没有什么基本功却如此大胆,的确让人惊奇……真正的画家有专攻,专攻得以深入。贾则全攻山水、人物、花鸟,样样敢遣之于笔下,一册翻阅完毕,我有些要昏厥过去了”。
事实上,中国自古以来有文人作画、“戏笔”的传统。当代的诗人作家,尽管与传统的文人,无论是素养修为、知识谱系、审美旨趣、时代责任皆不尽相同,更多地受西方思潮、现代意识等影响,但毕竟仍生活在中国这片历史深厚、文明璀璨的土壤,价值和审美情趣仍具有传统的强大的影响力,而西方现代派的影响,使得“异质文明”之元素丰富了主体内在的构成,故,诗人作家拿起毛笔来画画,具有天然的优势,古代如此,当代也不例外。诗人作家,写帖作画,敏锐、诗性、哲思、文气、灵韵、意趣、情境……他们的“戏笔、墨戏”可以使艺术赠添新生机、呈现新风貌,将书画的内涵延展得更深广,演绎得更丰富。举个极端例子。当年溥儒提示向他“学画”的启功:“画不用多学,诗作好了,画自然好。”他还告诫弟子要练其功于画外,曾说:“读书写文章花二三十年不一定好,作诗写字三五年不见功。只有画,可以没有多久就能画得像画。”但无论艺术、美术,毕竟还有一个后缀“术”字为基础、依托,有一个技术之“术”的多少具备。许多诗人作家,如果在“术”的层面上稍有意识,加强训练,同样的题材、旨趣,出来的效果会大不一样。
针对诗人作家“书画热”现象,笔者认为,文学界、书画界、艺术评论界皆可加以关注、研讨、评论,甚至可以在学术上破题“中国当代诗人作家画派”之论,而非让其停留于“自发”“游离”状态,因为目前这些诗人作家的“画画”,只是刊发在文学的报刊上,基本未能“打入”专业的艺术、美术、文博类报刊;文学界也未将其纳入特别关注、扶持、研究与品评范畴。这种“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局面,应加以改变。
(作者系著名作家,本文转载于《艺术市场》2023年1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