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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1版
发布日期:2023年02月01日
中庭树老阅人多
○ 曹洁
  整个村庄静寂了,唯有高树上的蝉,白天夜晚地鸣叫。
  老人们坐在大树下,似乎坐成了树的一部分,他们甘愿像树一样紧闭嘴巴,却永远不可能像树那样,始终站在一个地方。从苗芽扎根大地的那一刻起,树从不游移,直立在高于人的领空,俯瞰着芸芸众生的悲欢喜乐,不言不语。一棵老树,满树枝叶,就是他成千上万的眼睛,那神一样明亮的眼睛,足以看见人一天天老去。
  人却早早离树而去,连一片落叶也留不下。
  树在人的手掌中被动生长,人主宰了树的命运,树却远远比人久长。人的悲哀在于,只能看见一棵棵手植的树像孩子一样长得茂腾腾的,长成材,或者长成风景,却不能看见树一棵一棵老去。这是永恒的自然法则,也是村庄得以存活下来的命脉。有树的地方就有村庄,有村庄的地方就会有人不断地栽树。村庄在老,树也在老。
  树站在原地守着村庄,与树稳坐在一起的只有迈不开腿的老人。他们尽日不说话,或许是没话说,或许是没几个可以搭伴说话的人,渐渐静寂了。一辈子看过的纷繁世事,一天一天向后退去,退到很远,退到够不着的地方。日常琐碎也都散去,缩减为一日三餐,夜晚和白昼,同样漫长,似乎日升月落也不太分明。
  人啊,人不如树,人也不如草。
  老井子的水依然流得很旺,村前一河清水却越流越少,细得没了影儿,隐入青草深处。当年孩子们藏猫猫的石窠子,也被修筑公路的黄土压入河底。石头被深埋了头脸,无法呼吸,失却硬气和雅气,生满杂草的河床便带了些尘土气,一脉细流也有了些乡野气。
  宽阔的河床上长满杂草,草滩上站着几头牛。牛很少耕地,它们几乎不耕地,牛吃成了买卖的肉牛。人对牛的角色变化并没有多少感慨,依然好生喂养。牛不用再吃鞭子,摘下牛笼嘴,从黄土山上的“回牛声”中走下来,走到河滩上吃草,渴了,就伸长嘴,探往隐入草丛的细流,喝几口。水不清澈,牛也喝得不顺口,咳嗽着。牛和牛,吃着各自脚底的草,彼此之间,绝少呼应。
  当年,一河清水流过,从丈八高的河床冲出,猛然下跌,形成一挂小瀑,积成一潭水。水流长期浸润,石河底长满了深绿色的苔藓,很滑腻。那是男孩子戏水逗乐的地方,大中午,水晒热了,胆大的男孩光着屁股,坐着水瀑往下溜。他们像鱼儿一样潜入深水,好一会儿,才冒出头来,绿油油的水潭里,漂起几颗白白胖胖的葫芦。
  一群又一群葫芦娃,那可是村庄的命根子。
  当年,村里的男人们在哪里洗浴,并不确定。他们似乎无须太过顾忌,往往在耕作回来的路上,或者跨过河流的时候,顺手洗刷,也不需要毛巾和香皂,水是最好的洗涤剂。一个个光着黝黑的脊背,一双双长满老茧的粗糙大手,拍得水花四溅,油亮的皮肤上缀满了水珠,周身泛起一种随时可以爆发的力量。洗干净了,一膀子扛起农具,身后跟着吃饱喝足的一头牛或一头驴,或者三五只羊。
  村庄靠着这些男人活着,男人则靠着女人们活着。
  河水上游转了一个小弯,流出一个较为隐蔽的地方,那是女人带着小女儿洗身的地方。她们从来不会说“洗澡”,只说“洗身”。多好的一个动词,携带着一个多好的名词,干净,清爽,又有一丝神秘,那种意味远不是“洗澡”能比得上的。
  夏夜,暮色笼罩过来,蛙鸣此起彼伏,偶尔有几声狗吠,黑夜成了一个巨大的罩子。女人们便在这罩子里放开身子洗,消暑,也消遣,彼此嬉闹,放声调笑,洗去泥污,也洗去疲惫。洗干净的身子,披着月色,或星光,像一个深藏谜底的谜语,期待打开。
  只不过几十年,那条河居然不见了。
  其实细算起来,她并没有走过多少年,走着走着,就不见了,一脉细线隐身于青草苍苍。倘若仔细听,似乎还有一点水声,蛙鸣却几乎听不到了。几只黑色的蜻蜓,从草尖飞来,落在少有的几块石头上,起起落落,没有声息,宛如几个戏水的顽童,水却再也润不了清脆明亮的童音。
  童年的记忆还在,童年的村庄却变了模样。唯有固守原地的老树,依然一年一年长出一圈一圈年轮。走过老树,走遍河滩,再也找不到年少时洗衣的那一河蓝石头底子。河水退去了,似乎那些生长两岸的故事也随之悄然散去。野草依然疯长,井子湾崖畔上,薄薄的土层上,开满野韭花,像一群白蝴蝶,落在草尖,轻盈而灵动。
  我和妹妹蹲下来,一朵一朵,掐一把野韭花。一种熟悉的味道扑鼻而来。我们被这似曾相识的味道熏醉了,不知今夕何夕。远处的那两头牛,一前一后,相跟着,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