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屋子闷得慌,想出来打工,你给我寻个活!”十五年前的一天中午,父亲从老家来到古城,一见我就这样说道。
“大(是陕西关中等地区对父亲的称呼),你都朝七十走的人了,能干啥?”我吃惊地问道。
“啥都能干,你给我寻不寻?”父亲就是父亲,他对儿子没有客套,语气是命令式的。屋子里沉静了,只能听到墙壁上挂钟秒针的滴答声。我看着父亲,父亲望着我;我在寻思着如何说服父亲,父亲却在等待我的回答。但很快,我就从父亲的眼神里读出了他要出来打工的那种急切的心情。是啊,土地承包了,一家几口人的地,连弟弟一人也不够种哩。他已经闲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我给你寻寻看。”我淡淡地说了一句。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思维就已将父亲的活计锁定在学校的那座茶水炉上。我知道,那里缺人。很顺当,没有丝毫麻烦,父亲就在当日来到了锅炉房,开始了他的打工生涯。
嘭,嘭,嘭,每日清晨,父亲都抡起一把十多斤的铁锤用力砸煤。那煤从陕北运来,煤块极大,黑油油的像一块块硕大的石头。父亲埋着头,将铁锤一次次举起,又一次次重重地落下,煤块在父亲的重力打击下,瞬间就稀里哗啦地碎散了。接着,父亲便扔掉铁锤,执起铁锨,开始往炉前倒煤。他弓着腰,很有节律地一锨又一锨地在四五米左右的间距里活动着,直到将煤倒到足以烧完一炉水,他才直起身子,用毛巾在脸庞上抹一抹汗。起初看到这种情景,我还真为父亲的不减当年暗自欣慰,然而,当我仔细观察父亲时,我的心酸了。父亲毕竟老了,他已完全谢顶,背也驼了,右手也有些微微颤抖。我开始后悔为父亲寻找这样重体力的活计。
奇怪的是,父亲自从烧上锅炉,一下子精神了。他尽管不停地抡动着那很有分量的铁锤,尽管日复一日地在夜幕降临时姗姗回屋,可我明显地感觉到父亲身上有一股暮年益壮的激情。站在锅炉前,他简直就像一位年轻而精于炉工的小伙:一会儿往炉里娴熟地添煤,一会儿用铁钩灵巧地掏取煤渣,还不时仰起头瞅瞅炉上的温度表。每当沸腾的开水弄响了汽笛而发出呼啸的声音时,父亲便会乐呵呵地从那把泛着旧黄色的小凳上掌起茶杯,沏上一杯浓浓的老茶,一边抿着茶,一边将目光移向远方,移向满绿的大院。这是一种习惯,这习惯久了,竟然成了一种信号。眼尖的人一看见父亲手里掌着茶杯,就互相提醒着:“老袁喝茶了,水开了!”于是,那些拎着水壶的人们便在叮叮咣咣的声响中来到了锅炉房。
这里一片喧闹。哗哗的灌壶声,打水人的谈笑声,钢精壶的碰撞声,自然,也少不了父亲对打水人的叮咛声。此刻此景,便意味着最当紧的时候到来了。父亲已顾不得喝茶,他要全力以赴地投入战斗。他不时地盯住炉上的水表和温度计,一面适时地拧开水龙头向炉内送凉水,一面用铁锨拨开火门往里频频地送炭。那熊熊燃烧的烈焰把父亲的脸庞映得通红通红。站在炉前的父亲大汗淋漓,身上散发着热气,直到水棚前的灌壶声消失了,房外恢复了平静,他这才缓缓地去抿那早已凉透了的茶水。我也曾在难以言表的心境下,多少次地去锅炉房体验父亲的工作,也试图探究父亲与茶水炉深深的情缘,帮着父亲抡铁锤、挥铁锨、弄铁钩,但最终也没有弄清烧炉带给他的精神跃变。
不过,有一点我是明白了:父亲已经离不开他的炉,烧炉已成为他生命的希望,虽然这希望是什么我说不清楚,但我知道他的希望一定是燃烧锅炉的根据。
突然有一天,炉前没有了父亲那浓重的关中腔音。有人说,父亲蔫了,趴在了卧式炉上。我一下子慌了神,疾步赶到炉前,果然看见刚强的父亲静静地趴在炉上。他病了,头热得烫人。我用力去搀扶他,要他随我尽快去医院治疗,他摆了摆手,说在炉子上暖暖就好了。说着,又将身体靠在炉上。他的双手衬着面庞,右耳贴着炉体,他似乎在聆听,也像是在等待,当他看到最后一位拎水人走远后,这才随我走进了医院。须知啊,七十多岁的父亲,竟高烧到四十度!可当吊瓶打完后,翌日,锅炉前又出现了他的身影……
百里之外的母亲是在得知父亲生病的消息后匆匆赶到小平房的。她甚至有些严厉地埋怨着父亲。我是在走到小平房的门前时听到了父亲对母亲絮叨的回应:“我的儿瞎好也是个共产党的干部,我不把公家的事干好,儿的脸上没光!”我一下怔住了。父亲的话似一颗重磅炸弹,使我心旌摇撼,使我百感交集!我豁然了,这不就是父亲的信念和希望么?他老人家在这座锅炉前默默地、不知疲倦地奋斗了七年,竟是由这样的信念支撑的!我潸然泪下,推门而入,大喊一声:“大!……”
父亲竟是一脸的矜持,雕刻在他脸上的仍是那副战士般的容颜。从此,每当我听到父亲那嘭嘭嘭的砸煤声,看到他在锅炉前忙碌的身影,我的耳畔就响起了父亲那句镌刻在我心灵深处铿锵有力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