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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2年11月28日
《文化艺术报》专访鲁迅文学奖得主
陈仓:我写的不是乡愁,是人心与人性




   陈仓,作家、诗人、媒体人,上世纪七十年代生,陕西省商洛市丹凤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陈仓进城》系列丛书小说集8部,曾获得《小说选刊》双年奖、《广州文艺》双年奖、第三届三毛散文奖、首届陕西青年文学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优秀作家贡献奖。2022年8月25日,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揭晓,陈仓凭借散文集《月光不是光》获奖。

  《文化艺术报》:我在网上搜集资料的时候,发现一个有意思的事情:似乎在您获得鲁奖之前,对于您的介绍大部分都是“陈仓,70后诗人、小说家”,而在获鲁奖之后,介绍里才又添上了一个新身份“散文作者”。获得鲁奖之后,是对您在小说、诗歌领域之外的散文文体创作的肯定,拥有了这样一个新的身份认同之后,您是否会打算此后将更多的创作精力和时间,倾向于散文写作?
   陈仓:我这小小的变化竟然被你发现了。我开始是一个诗人,我写诗已经有三十多年,十八九岁的时候就印过一本诗集《永恒与一瞬》,二十来岁就成了一点小名,起码在我们老家的商洛山中,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停止写诗,比如今年就写了一百多首,发表的也有三十多首,到目前为止,发表诗歌大概有上千首,所以说,别人叫我诗人,我一点都不心慌,我觉得我对得起这一称呼。
  2012年的时候一个美丽的误会,又让我成了一个小说家,那是因为我的一篇记录父亲从农村进城过春节的散文,被《花城》一位魄力十足的编辑,在当年最后一期当成小说重点推了出来,随之各大刊物也以小说转载,我就趁热打铁又写了几篇,2013年3次登上《小说选刊》,两次放在头条位置,几乎一夜之间,我糊里糊涂地成了小说家。记得2014年的时候,《江南》杂志搞了一个走读江南的笔会,我在受邀之列,当时参会的人都是大腕,记得非常清楚,邱华栋偷偷地问《江南》主编:那个光头是谁呀,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他听到介绍以后,立即就向我约稿,他那时是《人民文学》副主编,2016年我5万字的中篇小说《地下三尺》,就真的登上了这份国家级的文学大刊。到目前为止,写小说整整10年,写了大概有三十多个中篇小说和几个长篇小说,差不多有200万字,所以说,被称为小说家,我也勉强可以接受。
  为什么在简介里,突然要加一个“散文作者”呢?这是因为,对于散文写作,我从来没有主动过,都是自发状态,初衷都是为了记录生活,而且从数量上来说也是比较少的。我也不瞒你,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次获奖的《月光不是光》,是我的第一本散文集,在此之前出版的《预言家》和《动物忧伤》,我称之为长篇散文,有人称之为非虚构,当初又是以长篇小说的名义,在《芳草》和《中国作家》先后发表的。现在一不小心,获得了鲁迅文学奖散文奖,我如果再不说自己是写散文的,好像这个奖发错了人,给了一个小说家和诗人,那怎么办?称自己是散文家吧,我是非常心虚的,所以干脆叫散文作者。

   《文化艺术报》:在读《我有一棵树》这篇散文时,我有一个很奇怪的感受,这篇文章在以情动人之余,细看之下并没有过多文学化的表述句式,多是极为朴素的词汇与句子,甚至还出现了类似公文写作之类“第一、第二、第三”这样的表述方式。我上一次有过这样的阅读体验,还是在王小波的小说中。如果说王小波意在表达一种冷峻的黑色幽默,您这样的散文写作方式与风格,似乎某种程度上与文学的定义“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有所出入?
  陈仓:我比较认同贾平凹老师在1992年《美文》创刊词中倡导的“大散文”理念:散文是大而化之的,散文是大可以随便的,散文就是一切的文章。我的文学理论基础很薄,从文体概念的角度来看,还没有搞清楚散文与小说最本质的差别是什么。所以,我从来没有把各种文体严格区分开来,我有好几篇散文被当成了小说,我的小说里经常会有诗或者诗意的情节,而我的诗还经常被转化成小说或者散文。说实在话,我在下笔之前,很少会想到文体,所以我的所有文章里,有诗的语言,有小说的情节,有散文的笔调,是混搭在一起的。我在意的是有没有掏心掏肺,把灵魂深处的东西挖掘出来,至于灵魂这种东西是光是血是泪,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对读者来说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文字是不是真诚的,有没有思想性,能不能感染人,引起别人的共鸣。
  如果说有差别,那就是我写散文的时候,故事和细节都是发生过的,我是完全尊重事实的,尤其写到自己的父亲和亲人,写到他们的生死问题,如果胡编乱造的话,那是大不敬的。而写小说的时候,我会展开自己的想象,不过,我的想象是有限的,想象永远没有生活精彩,现实生活中发生的很多事情,已经大大地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如同对于月亮的形容,有银盘的,有玉灯的,有桔的一瓣,有夜之眼,有冷的美人,有朦胧的一团,最后形容到谁也不知道月亮为何物了。我们现在是什么形容也不要,月亮就是月亮。”贾老师用月亮来比喻,而我喜欢用蝴蝶来形容,有一只蝴蝶,不知道它属于什么科目,不知道它从哪里来又飞向何处,但是一点也不影响我们感受它的美。

   《文化艺术报》:很遗憾我目前还没有读过您“进城系列”的小说,但在这部散文集里,城市文明与乡村文明之间的冲突与隔阂似乎依然能够窥见:村里人砍树做床板,但床板卖了几年就没人收购了,城里人已经用上了席梦思;塔尔坪的树木遭到毁灭性的打击,因为当地的香菇、木耳出名,要用树来点香菇、木耳;塔尔坪的核桃受到城里人欢迎,核桃成熟的季节,村民会因为利益之争打得头破血流……我的一个深切的体会是,您的文章里,农村以及农民,在城市化的浪潮中,似乎始终处于一种被裹挟的尴尬状态,对于城市化的恐慌或者说恐惧,这种心理的来源在哪里?
  陈仓:我给你讲一个现象,现在很多人看不起农民,有一块土地,大家首先想到的,不是种什么庄稼,而是如何开发房地产。但是,我们无论是什么身份,无论生活在城市还是农村,每个人都是要吃饭的。那么,我们吃的东西从哪里来?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有人为我们种出来的!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块属于你的土地。所以说,乡土文明是中华文明的基础,是传统文化的根本。但是,现在是一个大移民时代,几乎所有的年轻人都涌进了城市,乡村就不停地衰败了,随之衰败的还有乡土文明,比如过去的乡村,过年过节的,唱老戏,玩社火,什么好玩的都有。现在的农村,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群等死的老人,和几亩自生自灭的庄稼。这样的乡村是无法寄托乡愁的,是难以安放我们的灵魂的,这对于漂泊的一代来说,故乡回不去了,甚至是慢慢消失了,又没有在他乡扎下根,怎么可能不恐慌呢?

   《文化艺术报》:在《月光不是光》的后记里,您说道,“优秀的文字不是写出来的,都是用皮肉熬出来的,也就是活出来的。”我部分认同您的观点,其实文章要有“生活”,还要有“气度”。正如苏辙所言,“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好的散文应当具备哪些因素,您对当下的散文创作有哪些看法?
  陈仓:有些人说我是天才,我觉得世界上根本没有天才这种人存在。我说几句真心话,如果从文字和技术的角度讲,我其实并不会写作。但是,我吃了很多的苦,童年的时候没有饭吃,差点被活活饿死,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和兄长的死亡,真切地经历了亲人离去的痛;青年的时候又到处漂泊,遭到常人无法想象的折磨。我常常比喻自己就是一根天线,也许正是因为苦难,才让我比一般人更敏感,能够更深刻地体会到人性,接收到天地传给我的信息。另一方面,这让我特别热爱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我不喜欢的东西,我觉得能够活着就很精彩。我的敏感,我的热爱,大大地弥补了我写作能力不足的问题,所以我写出来的,都是我所熟悉的,甚至是生活中真正发生的。我有一个体会,好的小说,好的散文,都不是写出来的,而是活出来的,是用我们的皮肉熬出来的。

  《文化艺术报》:读完《月光不是光》这部散文集,脑海中记住了塔尔坪这个既闭塞又美丽的地方。对于故乡,您倾注了很深的感情,文章里这样阐述“故乡”的概念:灵魂的故乡是不可更改的,是无价的,也永远只有一个;一个没有故乡的人,是没有远方的,就如一个有信仰的人,没有寺庙一样;《百年孤独》里有言,没有一个亲人埋在这里,就不能称之为故乡。您的文章里,将塔尔坪,类比于《百年孤独》中的马孔多小镇。虽然您充满温情地希冀故乡“炊烟活着,故乡的那片天空就是活着的”,但联想到《百年孤独》中马孔多的最终命运是被飓风刮走,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亡得无影无踪,仿佛缅怀故乡故土,不可避免地将会成为作家们无法摆脱的一种腔调?
  陈仓:马尔克斯只说了一句,没有一个亲人埋在这里就不能称之为故乡。我有了一些新的思考,所以我说,要有亲人生在这里,有亲人陪着你活在这里,最后还要有亲人被一点点埋在这里,这里才能称为你的故乡。因为什么?因为亲人埋在那里,像埋下一颗种子,只能说明你是有根的,但是仅仅有根还不够,还要开枝散叶,还要快乐有人一起分享、痛苦有人一起分担。故乡是一个见证整个生活的地方,是人生由始至终的一个背景。
  至于缅怀故乡故土,这只是我文章最底层的色调,我的文章大多数的真正意图是传播善意,用善意之光来弥合城市文明与乡土文明之间的裂隙。这正是我不太喜欢用“乡愁”这个词来定义自己文章的原因,我觉得“乡愁”一词有点旧,有些泛滥,有些做作,甚至有些浅而飘。

  《文化艺术报》:您曾提到过,自己的创作主题是“献给我们回不去的故乡”,并且这一主题已成为大移民时代的文化符号。一方面,我对“大移民时代”这一提法不太理解,大移民时代有哪些征兆和特征?另一方面,您在这部散文集里提到另一个概念——“文化流浪者”。这是否意味着,作为一名作家兼媒体从业者,您对社会的观察,除过注重人文情怀,更关心文化层面的解读?
  陈仓:我想问一个问题,你出生和成长的地方在哪里?是不是你现在生活的地方呢?什么是大移民时代,很简单,人人都是漂泊者,因为村里的人往镇上迁徙,镇上的人往县城省城迁徙,省城的人向北上广,甚至是海外迁徙,迁徙的原因也有很多,大多数是为了打工,有一部分是为了上学。即使是真正的城市人,你一直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但是由于城市化不断加快,不停地拆迁和搬家,留下你童年记忆的那条街道那个巷子,现在还是否存在呢?是否还是过去的那种模样呢?我们已经离开了原有的生态,我们的情感、我们流逝的生命,已经失去了附着的土壤,人人就都有了一种漂泊感。
  作家不仅应该是思想家,还应该是一个社会学家,我的作品由“进城”到“扎根”到“安魂”,这种层层的递进是基于我对社会的观察和思考。但是,不管怎么递进,讲述乡土文明与城市文明的冲突、碰撞和融合是不变的。我刚刚看了《遥远的救世主》,书中说了一段话:“我们这个民族总是以有文化自居,却忘了问一句:有什么文化?是真理真相的文化还是弱势文化?是符合事物规律的文化还是违背事物规律的文化?任何一种命运,归根到底都是那种文化属性的产物,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文明的核心还是文化,人的一切都是由文化决定的,文化决定了人的价值观,也决定了人的审美,而审美决定了你对一切事物的看法。我用自己的文章举个例子,比如在《父亲的岁月》里,城里人以住着高楼大厦而自豪,但是农民父亲不以为然,他觉得你楼再高,有山高吗?在博物馆里,看到一个金碗,大多数人首先想到的,是这个文物值多少钱,但是农民父亲同样不以为然,你这个碗不能用来吃饭还叫什么碗啊?所以说,我的作品看似是写人文情怀,其实是想写不同的文化,写文化属性下边的人心和人性,揭示事物的本质和社会发展规律。

  《文化艺术报》:目前手头上有哪些正在创作的作品,能否提前向读者透露一些?未来的创作计划有什么大致的安排?
   陈仓:现在的文学作品,最大的问题是贴近性和可读性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文学会越来越被边缘化。我有一部长篇小说已经写好了,总共三十多万字,继续保持着催人泪下的风格,以充满诗意的故事和浓郁的都市生活气息,塑造了一群底层年轻人敢爱敢拼、自强不息的人物形象。具体一点说,是以年轻人买房安家为主线,所描写的主题看上去并非什么大事,却正在深刻影响着一代人的命运,关注年轻人如何创业、安身、安魂的追梦人生,思考一个家庭一个城市一个国家的安宁、幸福和未来。可以说是我目前为止最好看的一部作品,我保证人人拿到手中都想一口气读完,而且还能从中找到自己的影子。
  文化艺术报全媒体记者 魏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