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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1版
发布日期:2022年11月18日
被时光剥落的岁痕
○ 张一纤
  月是故乡明,熟悉的是故乡,陌生的也是故乡。
  十几年了,我已经不想细数走过的春夏秋冬。当我第一次远行出门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游子身上衣,继而沁鼻流出的是两行酸楚的清泪,像山泉一样不断流泻。背后是家乡,远处是他乡,背井离乡从此去了他乡,家乡的名字换做故乡,一种漂泊游荡的愁苦兀自填满心胸。那远去的家乡,披着雾霭的缠绕,戴着冷月的辉映,混混沌沌,渺渺茫茫,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清月下、在梦境中才隐隐约约浅尝一次家乡的幻影,是扑朔迷离的酒醒,恍恍惚惚在朦胧的睡眼里瞥见它的身影,恍如隔世的缘石。
  十几年了,当我再一次回到家乡的怀抱,它像一个面目温和的慈母,它慷慷慨慨地接纳、包容你的一切是非,不管你是年少有为的大家,还是声名狼藉的浪子,在家乡的怀抱里,它会很轻快地柔顺你孤苦无依的心。想起那些漂泊流浪的日子,于我,就是平时租借来的一屋寓所,我也小心翼翼地称它是“住所”“屋外室内”,我不敢冒言它是家的住宅。但凡有家的味道,总不会如此凄冷,但凡我心里想到家的字眼,我会极快更换口语,避免他乡日暮的悲哀与愁苦将我袭倒。所以比起回忆,我更喜欢忘却,有时三月半年的时间,我也不愿意与家人主动联系一次。
  离开家的每一步,都是为了回到家的方向。每当夜深辗转反侧难眠时,脑海里总会涌现出一些慷慨激昂的话语来鼓舞自己,背离的路是越走越远了,回到家的方向还在云里雾里深藏不露着。十几年了,当我再一次回到家乡的时候,我羞愧地带着满身的伤痛躺在它的怀里,客死他乡的惨绝差一点发生在我身上,带着奄奄一息的呼吸,隔了冗长的昼夜,现在又挺过来了。是悲是喜,是泪是笑,是我永远也道不完、说不尽的痛楚和欣然。我看着城镇翻天覆地的变化,感觉既熟悉又陌生,但故乡的月亮永远是最明润的。
  每当我坐车经过临近村舍的街道时,总会为村落里凄清的景象长叹一声,心里的落寞感油然而生。巷口的台阶上,稀稀疏疏地坐着几位鬓发苍白、枯瘦如柴的老人,闲谈或是沉默,日子就是这样的平凡普通。尤使我感到清苦萧瑟的是门前屋檐处落下的残枝败叶,它们衰弱地挂在树梢,只消秋风一吹,你便能感受到田里千顷万野肃杀的哀嚎,一刀一剪地划过你的心坎。远去他乡的家人同胞,在暮年老者凝视的远方越来越远,含糊不清。时已秋分过了几日,年来的末尾不过是一季寒风的数落,团圆欢声笑语的场面也就不会再远。
  养伤修身期间,可以出门行走时,我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散步舒心,一面痊愈的症候愈来愈清晰,一面是想看看远郊的风景人事。在短暂的时间里,我只是一个人孤独地行走,走过无人涉足的沟壑,走过无人眺望的平桥,看过漫山遍野的葱郁,就是路过人家虚掩的门扉,我偶然也进去闲谈年岁。有人不喜欢雨天,因为它叫人惆怅;有人不喜欢晴天,因为它让人难以释怀。我脚下日日所延续的哀音与乐音,俨然是教我容纳了一切悲喜,喜欢白天的寂寥,喜欢黑夜的漫长,在行走的趣味上渐入佳境。
  行走在文明与荒蛮的交界中,每当我经过坍圮颓败的墙壁,又或是门扉紧扣的屋舍时,我都会忍不住向庭院里看上一眼。这里曾经繁花似锦、其乐融融,现在门壁剥落、满目疮痍。庭院里的蒿草藤蔓自由地生长,漫过了墙头砖瓦的阻截,门扉上生锈的老锁,像是锁住了整个春秋,被时光剥落的岁痕触目可摸,屋内的主人已经不在了。我内心叹出,“哦,不在了,不在了。”又捏声捏口地想出两句不是诗的诗作来,“门前风景依如故,女墙栏外独徘徊。”在干净整洁的空地处,有扫帚掠过的微痕,我明白这儿有人早前来过。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草木无情人有情,只落得多情的人儿总被无情地伤残,有情的人儿越走越远,化作黄土一抔,无情的风花雪月,依旧临空含笑,揽照着终古常新的旧景故人。在空旷的半空中,从久远的地方悠悠扬扬地飘来连续不断的唢呐吹奏声,高亢、嘹亮的声音是歇斯底里的哀乐与哭声的交缠,一位老人离开了人世。比起生死,我想再无大事可说,“狐狸有穴,天鸟有巢,人类之子无一枕之席”,我也会明白“有人饿死在盛产牛奶的地球上”这一说法的悲怆来。
  走进临近村落的正街,农忙时节,大家都在四野的田垄上忙碌。我看着焕然一新的村貌,有一位年迈的老人拄着拐杖,一路蹒跚地从阴凉处走向不远处的碾盘,那里阳光明媚,那里日照和煦。他慈善的脸庞,已然布满了沧海桑田的皱纹,拍拍石碾上的尘土,静坐在上面,又取出一只黝黑明亮的烟枪点燃,默默地,深深地吸上几口。老人们都是老头,从我记事时起,他们一直是年老的,我想向前走近几步,去攀谈几句,却胸中无话,只觉得岁月静好。这一路走来的风景,风是秋风,景是秋景,依旧在徐徐地跟随着日影昏转,我也就明白了这些年来被时光剥落的岁痕是怎样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