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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2年11月09日
驿镇情结
○ 张吉祥
  驿镇是个小地方,三面环山,前面是日日流淌的葫芦河。透过清柔的河水,可以看到河底五颜六色的小卵石。河水沿着山脉走,在山的褶皱处便有了一汪水潭。水潭不大,却绿莹莹的,活像一块温润的碧玉。在离水潭不远的地方,是一所不大不小的中学。
  多年前,走出大学校门、不知天高地厚的我背着铺盖卷,提着仅有的一包行李来到了这里。从此,在我生命的历程中有了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
  大学毕业的时候,我庆幸地拥有留校的资格,但发派遣证的时候,却没有了我的名字。一个大学四年花费不到千元、一件中山装上衣穿了四年、换洗时都要向别人借衣服穿的农民的儿子,那时除了傲气,还能有什么?我举起拳头,猛地在大腿上砸了两下,咧着嘴,走出了大学校门。
  待到开学,我被分配到距家50多公里外的驿镇。
  当我大口大口吞下粥似的自己第一次亲手做的面条时,泪水禁不住淌了下来。一把破椅子、一张旧桌子、一盘土炕、一孔墙皮斑驳的土窑,这就是我的从教生涯吗?是金子在这近乎原始的小镇也无法发光,更何况我不是金子。
  我漫无目的地在河边游走,内心悲凉而无助。突然,看见了那一掬清水,汪汪的一潭,像明亮的眼睛。阳光直透水底,整个水潭一片清亮。鱼儿自由自在地游,水草无声无息地漂。我不由长吼一声,一头扎了下去。
  秋天的河水冰凉冰凉,我一任身体向水底沉去,但很快,胸闷、气促……一张嘴,河水肆意地直往我嘴里灌。求生的本能使我尽力扑腾。然而,不习水性的我已身不由己。
  忽然,我的胳膊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我不由分说紧紧抱住了对方,两团绵软的东西碰撞着我的胳膊。救我的是个女的。“快松手,想活的话,不要乱动。”语气坚定而有力。
  到了岸边,我的眼神碰到的是比潭水更为清澈的眸子,亮亮的,像秋季的天空。“没本事就不要逞能。”一脸红晕的她莞尔一笑,转身向山的深处跑去……
  我羞愧得无地自容,一股暖意却涌遍全身。回想自己刚才的样子,心里也不由暗笑:真是……
  学校安排我给初二带班。开学一周了,还有一个叫铁锁的学生没有报到。校长说,这个学生父亲得了肝癌去世了,母亲受不了打击,喝了农药也走了。姐弟三个就靠姐姐养活着。“哎,我还给他姐姐介绍过对象呢,可人家一听说她带着两个弟弟,家里又欠几万元债,都嫌拖累大。在咱这农村,她已是老姑娘了。她当时学习挺好的,要是不退学,大学也快毕业了。”
  星期天,百无聊赖的我躺在炕上。有人轻轻敲门。我烦躁地喊了一声:“进来!”门开处,阳光先闪了进来,整个窑洞都亮了。我一下子坐了起来,这不是那个救了我,我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说的她么?她见是我,眼睛也一亮,随之一层雾气漫了上来:“我弟弟学费还没有借到,让他先上学,随后补缴,行不行?”我急急地说:“行,行,行,你弟弟学费你不用管了。”她的脸一下子通红,眼里涌满了泪水:“我们一定缴,再宽限几天就行。”她身后的弟弟低声说:“姐姐都向舅舅借了一百元,可在回家的路上,救了一个落水的人,慌乱地把钱弄丢了。我们几个在路上找了好几个来回。姐姐还哭了。”她轻轻地踢了一下弟弟,弟弟就不再吱声了。
  “那就太谢谢你了,地里活忙,我先走了。”
  她飞快地离去。她衣服破旧,但很干净,在秋天的阳光里,高高的个子,又粗又黑的辫子很好看地摆动着,辫梢上大大的红蝴蝶结在她的臀部活泼地跳跃着。
  孤寂的夜晚,想起那只大大的蝴蝶结,我心里就多了几分温暖。在我烦躁的时候,那双清澈的眼睛又给了我不尽的慰藉。她时不时让她的弟弟捎来红薯、南瓜、小米之类的东西。我三十五十地给她家里接济。至今我都无法说清当时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接受着一位善良少女的馈赠,也说不清为什么走进那个小院。那春天的夜晚,圆圆的月儿真亮,柔柔的月光笼罩在她的身上,散发着迷人的光晕……
  又到了秋天,我工作调动,要离开小镇了。前一天,她让弟弟给我送来了一个包袱,里面是六双绣着鸳鸯的鞋垫和两件红红的毛衣。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25岁的我眼含热泪,悄悄地走出驿镇,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回望雾气浓浓的小镇。
  一晃十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走近驿镇,但那清澈的眼睛、大大的蝴蝶结在我心灵的天宇里愈发清晰。
  “为了弟弟上学,她和一个包工头在一起了,后来与一个大她十几岁、腿有些残疾的人结了婚,那男的对她不好,经常打她。”朋友给我说这话的时候,我站在一座山城的街头,阳光明晃晃的,晃得我睁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