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树下那扇窗户里,居住着西大七七级文学系七条汉子。其中年龄最长谈吐诙谐幽默者是老哥侯敬,满腹经纶风度翩翩者是学超,秉烛待旦不舍昼夜潜心钻研朱光潜著作者是美学家邢汤风。此外还有江南才子雷左、经常带潼关酱笋给大家吃的梁建邦、从庄稼地里一头钻出来的我,以及人见人爱的小老弟柴晓锋。
小柴在宿舍和我睡上下铺,同床不共枕长达三年之久,缘分不浅,交情自然最为深厚。他不足十五岁就考入大学,遇见宿舍里年近三旬的侯敬、陈学超和邢汤风,嘴里由不得就喊叔;遇见二十岁左右的雷左、梁建邦和我,却改口称作哥。小柴属于五短身材,胸腹微胖像个大冬瓜,胳膊腿像八节莲藕斜插在冬瓜上,红彤彤的脸庞像个有疤眼的西红柿,两只总也洗不干净的耳朵像西红柿上又生出两朵黑木耳,如果再配上一顶绿色瓜蒂帽,活脱脱就是一篮子鲜嫩的蔬菜。我曾经怀疑他父母是种菜的,小柴说不是,是什么他也没说。不过我每次去食堂老喜欢带上他,那时候我家一贫如洗,顿顿吃饭都是嚼白菜帮子,可是看看小柴就好像碗里什么都有,胃口特别好。
小柴喜欢开着台灯睡觉,听着收音机看书,还特地向大家声明:我耳朵里不听收音机,就看不进去书。于是,每逢他一开收音机,大家就知道小柴要学习了,即使感觉有点吵也不宜打扰。当然,如果谁觉得音量太大,也可以轻轻点一句:“小柴,把喇叭放小点。”小柴一般都比较自觉,赶紧把旋钮调小。不过要想再进一步,出于涵养和让小的原则,似乎都不宜开口,这时候,哥字辈就隐忍不发,叔字辈都装聋作哑。当然,反常现象也不是没有,譬如一个晚上,宿舍楼熄灯半天了,小柴的收音机仍响个不停,一个哥字辈就提醒:“小柴,黑灯瞎火的还能看见书啊?”小柴置之不理,那人感觉自讨没趣,只好用被子把头蒙住。半夜十二点过去,收音机还在响,有个叔字辈终于开口:“小柴,睡吧,明早有课。”小柴像赌气似的依然故我,叔字辈觉得颜面尽失,只得翻过身面壁自省。直到深夜两点,收音机依然不关停,叔字辈和哥字辈就公推睡下铺的我采取断然措施。我只好扮作偷袭的鬼子兵,趁着浓浓夜色,悄悄接近床边,伸手一关旋钮,收音机声戛然而止。我匆忙躲进被窝等候来自上铺反击的枪炮声,十分钟过去没有动静,二十分钟过去还没动静。等到翌日天亮起来一问,原来他昨晚九点就睡熟了,后来的事一概不知。
小柴身材低矮,平常又不喜顺梯攀爬,上架子床就略显费力,一般是先上桌子,在桌面把脚蹾上几蹾,蓄养足气力,然后像炮弹出膛一样“嘭”的一声弹射出去,随即重重地落在床面上,震得架子床一阵剧烈抖动。这一抖动可不得了,整个宿舍都为之震惊,原来宿舍的架子床彼此之间都用木板相连,上面放置着箱子及众人拥有的家当,一床震动八方回应,呼啦啦好似天翻地覆。不过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习惯成自然。
小柴个子矮不要紧,要紧的是大学数年过去身材依然是那副老样子。叔字辈的人为此长吁短叹:“小柴,该长个了,要不然难找对象。”哥字辈的人熟读弗洛伊德,尽出馊主意:“找不到也不要紧,就在脑子里想象一个。”小柴想问题时有个习惯动作,就是喜欢摸耳朵,两只耳垂被他摸得又光又亮。此后每逢他躺在床上手摸耳朵若有所思,大家就赶紧一声嘘:“肃静,别影响小柴想媳妇!”写作课老师要求大家交一篇速写,速描对象必须是班里的同窗。这让我很费踌躇,写叔字辈的人吧,那些人年纪有点大,年纪大自尊心就强,万一哪句话说得不合适,让其想不开从高楼窗户飘然而去,咋对得起不曾见面的大嫂与侄子?写哥字辈吧,雷左身强力壮不好对付,梁建邦又曾拿过潼关酱笋给自己吃,想来想去还是写小柴,毕竟童言无忌,估计写到纸上也忌讳不到哪儿去。于是,借着小柴上下床不便,巴结地倒上一杯水,再加进半勺糖,恭敬地递上去,然后委婉地提出请求,接着约法三章:保证以事实为依据、法律为准绳,每句话都不影响将来结婚娶妻生孩子。小柴本来就是一副古道热肠,果然顺利答应。
速写上交后心里却一直忐忑:假使文章发表,这个好办,署名权归我,稿费给小柴买糖吃;假使受到表扬,这个也好办,我会谦虚地说,不是我写得好,而是小柴有个性;万一受到批评,该咋办?那个时候丢人的不光是我,连小柴也连累了。思来想去无从弥补,只好瞎诌两句诗给他贴在床头,权当是打预防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