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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7版
发布日期:2022年11月02日
关于“人间纪年”写作计划
○ 弋舟


  
  如今回忆六年前的那个初春,下意识里,我最为分明的记忆依然是——那宛如一场游戏的开端。2016年初春,我决意克服自己糟糕的生活习惯,早睡早起,并辅以清晨的快走与慢跑,辅以中医开出的药方,辅以每天两个小时的纸质书阅读,以期在漫长的持守中,某一天,倏忽焕然一新,令自己成为一个至少不再自我厌弃的人。于是,从四月份的第一天开始,我就真的这样去落实了。浑沌无章的日子由此被清晰地规划,就像每一个游戏都需要明明白白的规则。当我的日子条分缕析起来时,协助我克服积习与惰性的,正是一种身在游戏中的热情。当然,那个同在游戏中与我竞争着的,不过是另一个我。由于每一天被严格地使用了起来,快走、慢跑、喝药、读书之余,居然剩下了大把的时间盈余。不错,就是“盈余”,这个商业术语准确极了,就是说,在这个游戏中,我还额外赚了一笔,我不仅收获了身心的宁静,还赢得了好似用不完的时间。那么好了,作为一个写作者,这笔“盈余”,就用以写作吧。我不想过度挥霍这笔时间的财富,打算每天只在固定的时间写两个小时,这么做,只是希望不要破坏难得的秩序,它刚刚被我建立起来,如果藉由写作之名再一次变得混乱、变得晨昏颠倒,那我就将再一次身陷放任的失败。我醒悟了,许多事物往往会在一种“神圣”的名义下,走向懊糟。譬如写作,它也许没那么重要,不过是人间生活之一种,是我们整体现实之中的一个局部——如果不能说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局部,至少也不要让它成为那个大而无当的局部。在这个四月,我的身心获得了少有的清朗,以每天两个小时的写作节奏,写下了《随园》《发声笛》《出警》三个短篇小说。用那种近似商业换算的逻辑来说:《随园》荣膺首届“《收获》文学排行榜”专家、读者双榜首,《发声笛》荣获《作家》第三届“金短篇小说奖”,而《出警》获得了第七届“鲁迅文学奖”。在这场自我的游戏中,看上去,我应该是赢了。
  二
  “但是游戏并非超凡脱俗的事物,它离尘世并不遥远。”这是山姆·多比尔、艾斯特·莱斯利、塞巴斯蒂安·图鲁斯科拉斯基在《瓦尔特·本雅明和他的语言艺术》一文中给出的论点。举三人之力给出的论点,也许值得重视。就我的经验,“离尘世并不遥远”则的确是自己“游戏”之后的心得。以《出警》论,写作时正有耸人听闻的社会事件在网络上发酵,事关警察执法,由此,才促使我写下了这个以基层民警工作为底本的短篇,它“离尘世并不遥远”,所描述的老年人“空巢”生活,更是尘世之本身。用我们专门的文艺术语来说——它以小说的方式处理着的,即是我们“当下的现实”。由此,“游戏”便不再“超凡脱俗”,就像《瓦尔特·本雅明和他的语言艺术》接着论述的那样:“游戏需要玩具,而玩具需要在尘世中制作,源于各种特定的社会人际关系网络。”如果说,“游戏”多少有失于严肃,那么,当其与庞然的“尘世”“社会人际关系”相映照,我愿意郑重地以“创作”来置换之。就此,发端于一场自我游戏般的日子,我的快走与慢跑,我的中药与纸质书,以及我每天两个小时的书写,都因为了尘世与人间,藉由“现实”和“创作”的映照,渐渐地严肃与郑重起来。也因此,当这一年结束的时候,我动念将这一年写下的短篇小说结集出版时,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决定以一种“纪年”的方式来给其命名。如实说,这个决定很大程度上是被《出警》这个短篇驱使的,它不仅仅是我在当年写下的,更是当年之“尘世”、当年之“现实”所激发的,它的“此刻性”,极具“纪年”的意义,如同史学中“编年史”的规范。于是,《丙申故事集》便这样诞生了。之所以没有用《2016故事集》来命名,我想,不过是我这样一个中年男性陡然复苏的“中国性”使然。在这一年,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们那独有的文化基因开始在我的内心苏醒。甚至,作为一个用汉语书写的作家,“丙申”这两个字的音韵,对于我而言,所能唤起的感应,都要远远大于那机械的、冰冷的“2016”。这是神奇的事情,不言而喻却又一言难尽。我唯一能够准确说出的是:以不同的系统来确认时光,决定了写作者的世界观与方法论,决定了他如何体认自己所在的时代与怎样描述其身处的人间。《丙申故事集》的腰封前后用了两个版本,第一版上印着“也许再等33年,才会有下一本《丙申故事集》”,不知道我的责编是如何算出的这“33年”,第二版时,则改成了可被理解的“60年”。是的,60年一个周期,天干地支,我们的文明就是这样周而复始而非一往无前地数算着自己的光阴。既然这样掰起指头数算了起来,既然我依然还要写、还能写,那么《丙申故事集》《庚子故事集》,乃至新近的《辛丑故事集》,次第行世,好像就不是格外难以理解的事了。
   三
  其间当然也有例外。即便我们立志要像时间一般准确地生活与写作。毕竟,如果时间是个定量的话,生活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变量。例外之一是:显而易见,在这个写作计划中,空缺了《戊戌故事集》。可以直接说出的原因其实简单,不过是因为我当年从兰州迁回了西安。我的这一年,生活仿佛在与时间角力,一个剧烈地摇晃,一个稳如磐石;一个是不确定,一个是确定。生活所有的纷纭迎向八风不动的时光,除了令人挫败与沮丧,还教会了人敬畏与顺服——当所有的现实被岁月所笼罩,你才能多少获得一种整全的、视一己为软弱的、理解世界的能力。还有,你也会看到“人间”与“纪年”之间那种内在的甚至是不可调和的冲突。人间是即时的,所谓“现实”;纪年是恒常的,是为“永远”,但也恰是在这样的冲突中,张力显现,文学派上了用场,恰是在这样的矛盾中,你开始张望到了生命可能的宽阔维度。其后,更大的例外到来了。2020年,庚子年。这一年,是我的本命年,我在《庚子故事集》的扉页上,写下了“献给这个本命年”。之前的两本我分别献给了妈妈和姐姐,显然,这都是写作者一己的情感,然而,这个庚子年对于整个人类而言,或许都堪称重大,它是“疫情元年”。《庚子故事集》破天荒地于当年便出版了。就是说,时光犹在,我却迫不及待。那种需要迅速赋形与定格时态的冲动,无可遏制。
  在这本集子中,《人类的算法》《掩面时分》《羊群过境》,全部写在我居家封控的时期,小说的背景也全都关乎疫情,就是说,我终于被逼迫着,或者说是被规定着,对于“现实”去“正面强攻”了。“逼迫”算是被动的,“规定”却内含着主动。身在巨大的实事之中,你只能去求是,除此而外,你甚至会倍感羞愧,你会无力,会有意义感的丧失。现实在这一年空前地不由分说了,勒令你,调动起你全部的注意力,在一种自我怀疑与自我否定的压迫下,重新确立自己的思想方式与审美判断。《庚子故事集》中,《鼠辈》获得首届“鲁艺文学奖”,《核桃树下金银花》《人类的算法》分别入选两届“《收获》文学排行榜”,《掩面时分》入选“城市文学排行榜”,但对于我的写作而言,最为重要的褒赏却是——自此,这个写作计划,正式有了“人间纪年”的架构,因为,我所书写着的,不折不扣,已经开始对准了人间与纪年,对准了现实之本身。再其后,《辛丑故事集》如期而至,里面的部分篇章依旧写于居家封控的时期,《德雷克海峡的800艘沉船》,更是又一次直面疫情,梳理了三年来自己的心情。而这一次,我在集子的扉页上,写下了“献给20年代”。这句话,是小说中的一个细节:有人在朋友圈里莫名地发出了一声感慨——所有世纪的20年代都辉煌。说这话的时候,小说里的人们正在进入2020年的前夜。当我在小说中如是写出时,真的是百感交集。那种“辉煌”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却又赋予人以纯粹勇气的图景,令我不禁要深深地呼吸之后,才能罢笔。
  我想是的,就此,我的写作或许将在一种“献给20年代”的视域之下展开,我的生命也将汇入浩浩汤汤的、时代与人间的洪流之中。
   四
  需要感谢的是,在这个写作计划中,每一本集子的代后记,都是我与一位朋友的对话,这已经形成了体例。我分别与王苏辛、贺嘉钰、李音就集子里收录的小说进行了讨论。除了文学的议题,我更为看重的是,我们不约而同,都藉由文学讨论了世界、讨论了时间、讨论了生命。这或许才是我心目中文学之事应有的样貌:我们所有的专业能力、技术水准,不过都是在扩容着我们的情感,加添着我们生而为人的意志。如同《瓦尔特·本雅明和他的语言艺术》中所言:也就是说,玩具是按照自身形态,来抓取更高级的形式的一种工具。当孩子们游戏时,用双手进行操纵和制作,玩具为他们开辟了一瞥宇宙的窗口,在此之上,孩子们得以融入整个世界。那么是的,如果说“人间纪年”这个写作计划,乃至写作本身,如同我的一场游戏和一种玩具般的工具,我所期待着的,亦是以此抓取到更高的形式,为自己开辟一扇一瞥宇宙的窗口,令自己得以融入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