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毕业,我回到村里,做了农民。那时候,父亲承包了生产队里放羊的活儿。生产队里有八十多只山羊和绵羊,圈在北山下的窑洞里。圈羊的地方距离我家门口有三里路。清早起来,父亲吃毕饭,口袋里背一块高粱面馍,上了坡,赶到圈羊的地方,把羊吆上北山。肚子饿了,吃一块馍,直到夜幕降临,才把羊吆回来,圈进羊圈。羊和人一样,是张口货,天天要吃草,父亲一年365天每天要去放羊,不论秋雨绵绵、雪虐风号,都要出坡,大年三十也不能歇一天。
父亲一旦生了病,或者家里有什么要紧的事必须他出面去解决,放羊的活儿就只能我去干了。第一次放羊是在伏天里。我把羊吆上了坡,八十几只羊即刻像老农民一把撒出去的种子,散乱了。因为山是石头山,零散的草坡只有巴掌大,羊为了觅食就到处乱跑,使我的目光不可及。我生怕丢了羊,只能跟着羊,跑过一架又一架山梁。放过两天羊之后,我已十分疲倦,只有一个想法:怎么把它们拢在一处山坡上?我发现,有两只老羊在领头跑,于是,收坡之后,我把羊吆到圈门口,故意不叫它们进羊圈,用鞭子撵着抽打那两只领头羊,那两只领头羊被我抽得咩咩地叫,叫声像孩子们哭一样。我像训斥小孩子一样训斥它们。羊毕竟是羊,第二天,一出坡,它们照旧乱跑。我再也不去拢它们,坐在山梁上,自己和自己生气。
冬天的羊最难放。山坡上的草干枯了,羊吃不饱肚子,就满坡里跑。羊跑,我必须跟着跑。在山里跑一天,等回到家,困乏得眼睛也不想睁了。睁开眼,街道在跑,院子里的房屋也在跑。跑了几天,我实在受不了。我要想办法整治这些羊。我把羊从坡里吆回来,本来要吆到涝池岸边去给它们饮水,我没有,我直接吆进了羊圈,让它们一天不喝水。在狼面前,羊和我一样是弱者,在羊面前,我是主人,我是强者。我有权力有能力整它们。它们咩咩地哀叫,我也不理它们。我要把它们驯服得乖乖的,听话。几天后,我发觉,羊之所以乱跑,是因为有一个羊在领头。我不必整治所有羊,这样打击面太广了,我只需要整治领头的羊就可以了。我从家里拿来二尺长、镰刀把那么粗的木棍,我将木棍拴在领头羊的脖颈下边,它一跑,木棍就敲打它的双腿,它只能规规矩矩地走。这办法果然灵。领头的羊不跑了,其他羊也老实了,听话了。我省了不少心,不再跟着羊满山跑了。
父亲过世以后,我回想起替父亲放羊的日子,想起父亲说过的话,才觉得那时的我,不是少年天真,也不是少年愚钝,而是少年邪恶。放羊本该是我的职责,我有责任叫羊吃饱喝足,而我却因为羊跑坡而去折腾它们、惩罚它们,给羊“上刑”。更为可悲而可笑的是,我把自己的作为视为本事,视为自己的“胜利”和成功,其实,这就是邪恶。这件事是我成长故事中的一个章节,这个成长故事使我明白了,人性是有缺陷的,只有在生活中勇敢地面对自己,不断修正自己的人性缺陷,才有可能成为一个健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