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头上戴着矿工专用的安全帽,帽子上顶着矿灯。矿灯的光亮投在路上,像一团倾倒在地上的白色雾团。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刮着凛冽的西北风。风束从树林中间急速穿过,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啸声,像一千头野兽在齐声嗥叫。
那天晚上,我们避开了大路,从红柳镇后山翻山抄近路去木瓜村。要翻越的山岭叫松树岭,岭上有两米宽的一条小路,两侧有松树、柏树、㭎树、白桦树、白杨树和丛状的灌木。
父亲要去看望一个病危的煤矿工友,他叫四平。傍晚的时候得到消息,四平有可能挺不过今天晚上。父亲执意要去,母亲阻拦说,木瓜村太远,天黑路滑,明天再去吧。父亲阴沉着脸,没搭理她。他穿上棉袄,又给身上佩戴矿灯和电瓶。我对父亲说,我也去,给你做伴。父亲瞅了我一眼,犹豫了一下,点头答应了。
我们从小镇北面的一条沟道里进去,走上一公里,然后开始爬山。起初坡路很陡峭,像一堵倾斜的墙壁,手臂稍微一伸,就能碰着面前硬实的路面。爬坡时,我和父亲都在急剧地喘息。我们张开嘴,寒风同时从嘴巴和鼻孔大量灌入,冷和热在肺部交汇,我感到像有无数冰凉的手在我的胸口挠抓。
到达半山腰时,走到较为平坦的山路上。我感到身上出汗了,内衣里黏黏糊糊,脑门上也冒出汗滴,这些细密的汗滴,瞬间就被狂风一股脑地卷走。
我们在山半腰上行走,走得飞快。父亲是快步地走,我几乎是小跑。父亲问我,娃啊,你知道我为啥要去看四平?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无法回答父亲的问题。父亲说,四平救过我的命。两次。
父亲边走边说,一次是排哑炮。那时候,他是掘进班班长,带着几名工人开大巷道,一个月要完成几十米的掘进任务。
父亲说,那天,他们在石壁上打好炮眼,把炸药和雷管装好以后,把雷管引线拉出几十米远,所有的工人都躲进大巷道里的一条小巷道。这个小巷道和大巷道呈九十度夹角,可以防止炸飞的石块伤人。然后,由四平负责把雷管的引线连上电瓶。接好引线之后,他们清点人数,确认所有人都撤进小巷道以后,他拧开了电瓶开关,所有人都用手捂住耳朵,张大嘴巴,准备迎接那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可是,几秒钟过去了,没有听见爆炸声。他把电瓶开关关了,又重新拧了一下打开,仍然没有听见爆炸声。检查电瓶,显示电量饱满。他想,坏了,遇到哑炮了!
电雷管不爆炸,就引爆不了炸药。是雷管里的炸药受潮,是引线接口没接好,还是电雷管里的药棉引芯燃烧得太慢?谁也说不清。昏暗中,所有的人都瞅他。他说,大伙都别乱动,等等看。
大概等了好几分钟,他对其他几个工友说,让他去看看吧,把哑炮排了。说完,他拆下电瓶上电雷管的引线,挪动身子想爬出小巷道。四平挨着他,一伸手拽住他的胳膊说,师傅,急啥哩?再等一会儿吧……四平话音刚落,就响起了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他当时屁股刚离地,正猫着腰往外走,要不是四平拽住他,他往前一蹿就会出小巷道。爆炸卷起剧烈的气浪,震得他向后猛地一仰身,一屁股坐在四平身上。
那次算四平救了他。如果四平不拉他一把,他出了小巷道,进入大巷道,爆炸时,石块乱飞,非死即伤。
父亲说,哑炮事故之后,四平在冒顶事故中又救了他。那天上班,放了一炮之后,大伙往矿车里装炸碎的石头,清理巷道。他当时拿着铁锤和钻头打炮眼,准备接下来再放第二炮。这时四平大叫一声:师傅!快跑!并伸手一把将他往后拉出一米多远。他手里的铁锤和钻头也脱手了,掉在地上。这时,从他头顶前方掉下来桌面那么大一块石头,贴着他的脚趾头扑通一声砸在地面上。在煤矿上,出事就在一瞬间。所以说,四平是他命里的贵人,如果没有四平,没有四平两次在关键时刻拉他一把,他早就出事了。
父亲说完这些,不再说话了。他在前面急急地走,我寸步不离地紧跟着。夜色漆黑浓稠,四周的草木被狂风刮得拼命摇曳,像一群凶猛的野兽蹲在草木丛里张牙舞爪。我的确害怕,我抓紧父亲的手,指甲像要抠进他的肉里。我想起经常听见母亲一个人叹息,小声念叨:煤矿上的黑窟窿随时会要人的性命啊。我知道她无比担心父亲,但又无可奈何。
翻过松树岭顶部的山坳,隐约看得见对面山脚下有稀疏的灯火。
父亲问我,走夜路,怕不怕?
我回答,我不怕走夜路。我怕黑。
父亲说,我们在矿井里上班,黑夜是黑夜,白天也是黑夜,早都习惯了。
下山的路走得轻快。我和父亲几乎是一路小跑,从松树岭上滑下去。敲开一家亮着灯的农户,父亲询问了四平家的地址。
四平家里有两孔土窑洞,围着木栅栏。父亲没有让我进屋,说小孩子看见快死的人不吉利。他一个人推门进去了。十几分钟后,父亲出来,拉上我开始返回。路上父亲伤感地对我说,四平得了胃癌,人不行了,已经昏迷,也没能和四平说上一句话。等再过一两天,四平过世了,他再来帮忙下葬。
再次翻越松树岭时,狂风仍在肆虐,仍像一千头野兽在齐声嗥叫,又像一个疯狂的人,在拼命摇晃着黑漆漆的世界。
可我不怕,因为在人世间,除了一个人的死亡,再没有什么事情会令人感到伤感和可怕了。
知道这些时,那年我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