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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2年10月15日
盲人硬汉子张喜平:“心里头的眼窝是太阳,称鸡蛋的双手是良心”
    张喜平摆放鸡蛋



    《光明行——盲人张喜平的一天》作者许海涛(右)跟随张喜平卖鸡蛋

  10月15日是一年一度的国际盲人日。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我们要为读者介绍一个历经生命坎坷但始终热爱生活的“盲人硬汉子”——张喜平。

  “《光明行——盲人张喜平的一天》,一位中国盲人的《老人与海》。《老人与海》,‘硬汉子’与人生命运抗争的悲壮与崇高;《光明行——盲人张喜平的一天》,‘盲人硬汉子’与身体缺陷较量的强韧与豁达。”初秋,西安市长安区引镇黄甫新村黄土坡卫生室,作家许海涛将新书《光明行》郑重递给正在这里治疗“老烂腿”而卧病在床的张喜平,并将腰封上的内容一字一句读给他听。
  即便看不见这部写自己故事的书到底长什么样子,激动满怀的张喜平还是不停地用粗糙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摩挲着书封,接连说了好几个“谢谢”。
  一个多月前,盲人张喜平入选“2022年度中华慈孝人物”。8月13日,生平第一次站在领奖台上,略显拘谨和紧张。主持人问他:“如果提前知道你要面对的人生,你是否还有勇气前来?”张喜平毫不犹豫地回答:“来呢!我的命,我认!就算提前知道是这样的人生,也要来好好走一遭。”
  这是张喜平的命:双目失明、青年丧父、一直未婚、三十多年如一日奔波在西安回坊叫卖鸡蛋,以一己之力赡养八十多岁的母亲、独自将捡来的弃婴抚养成人……
  家在西安市西咸新区沣西新城马王街办马王村的张喜平,是一个先天失明的盲人。从20岁开始,38年如一日,用担笼在距家三十公里外的西安回坊卖鸡蛋。死磕命运的不公,战胜黑暗的挑战,赢得生而为人的尊严——这就是盲人张喜平的“光明行”。
  一个大写的人,高贵地挺立在天地间
  2021年的夏天,作家许海涛将目光聚焦在这位离自家不远的乡党身上。此前,他以写作《跑家:那些埋藏民间的收藏传奇》《藏家》和《残缺的成全》等民间收藏圈的故事为人所知。农民,盲人,卖鸡蛋,这些看似平凡普通的元素似乎并不具备传奇性,而许海涛却看出了一个平凡盲人身上的不平凡。他说:“喜平哥浑身上下每一处沧桑的‘包浆’,都镌刻着‘坚韧’两个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叫苦、不抱怨、不悲观,近四十年如一日,他把叫卖鸡蛋当作自己的‘事业’,干得‘如痴如醉’,欲罢不能。常人眼里,这是多么简单、多么无趣的重复劳动啊,与豪迈、宏伟、惊人的‘事业’毫不沾边,但我强烈地认为,坚韧的喜平哥,经受过时间的淬炼,活出了令人仰望的‘高贵’——一个大写的人,高贵地挺立在天地间。”
  让许海涛印象深刻的是,与张喜平的第一次见面。张喜平卖鸡蛋回来,走到家门口,亮嗓子高喊:“妈哎,我回来了!”“这一声喊,哪像是58岁的汉子叫妈,分明是一个7岁的孩童,那么亲、那么暖,底气十足,声气饱满,天籁一般!我心头一震,眼泪落下来,张喜平是一个纯粹的人啊。他把7岁时候喊妈的‘原汁原味’一成不变地保持到了58岁!”许海涛对这一场景记忆犹新。
  《光明行——盲人张喜平的一天》记叙了张喜平2021年7月17日这一天卖鸡蛋的全部行程。事实上,在创作准备过程中,从2021年6月份开始,许海涛陪着张喜平整整卖了一个月的鸡蛋。按照最初的计划,他打算起码要跟张喜平卖鸡蛋3个月,不设置“采访提纲”,不能谝就跟着走,观察、揣摩;能聊了就放开了聊,聊到哪儿是哪儿。像山泉水,让张喜平的故事和心声汩汩地自然流淌出来。
  张喜平每天卖鸡蛋的行程是这样的:早上6点,由马王村赶到回坊;下午卖完鸡蛋,从回坊回到马王村,这个线路是固定的。在回坊,走街串巷叫卖鸡蛋的线路是不固定的,因为每天都有顾客电话联系张喜平,他根据顾客需要随时调整路线。虽然线路不固定,但每3天,他一定要把回坊走一遍,角角落落都走到,顾及到每一个顾客,不流失一个顾客。“听着一声接一声‘卖鸡蛋嘞’的吆喝,每天回荡在我脑海的一个词就是苦修——肉体的磨练、灵魂的淬炼,都在喜平哥不停歇的脚步上。他看不见人世间的景象,却深深地感知得到,嚼得透人世间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
  不幸失明的张喜平,想要活成的,就是跟明眼人一样
  走进一个盲人的内心世界并非易事。许海涛有着自己的独特感悟:“真诚,唯有真诚,不把喜平哥当盲人——他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心里亮堂得很啊——我发自内心地把他当偶像。再就是不着急、不揣测、不臆想。我坚信,足够的时间才能认识一个人,才能走进一个人的内心世界,而不是自以为是地揣测、‘合情合理’地臆想。作为一个写小说的人,虚构的‘才华’在这个阶段绝不能展现——你面对的是一位盲人,也就是说,之前你所有对健全人的生活经验此刻全都用不上。”
  《光明行》这部作品定位于非虚构写作,内文中大部分章节段落以第一人称“我”作为叙述视角。内文一开始便以第一人称视角将读者沉浸般带入一个盲人的世界:“我耳朵先醒来。钻进耳朵眼的,是鸟儿,三只,昨儿那三只。一只嫩,声脆脆的,急一些……”
  “采用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交替推进的叙述方法,也就是说,叙述在黑暗和光明之间切换,还要做到严丝合缝,无违和感。第一人称是喜平哥,当然得是盲人的状态了。这时候的‘我’,就变成了盲人,对动作、表情、言语的把握,都是闭着眼睛‘戥搭’一番后,才敲击键盘。第三人称需要注意的是,以一个明眼人的眼睛去观察盲人,一定要平视,切忌俯视或仰视。明眼人和盲人是平等的。明眼人比盲人幸运,但不见得比盲人能活出人生的纯粹。不幸失明的喜平哥,想要活成的,就是跟明眼人一样,看见他妈长啥样子,女儿长啥样子,坊上长啥样子……”许海涛以这样的叙述方式呈现出一个盲人的世界。
  那些放鸡蛋、上公交、沿街叫卖等由第一人称叙述而出的细枝末节,强调“在场感”的同时,读来似乎略显冗余。而许海涛对于这一点却显然有着自己的洞见:“我们觉得的‘冗余’,是作为一个明眼人的感觉。作为盲人,那不是冗余,而是细节表现的‘慢镜头’。就像盲人做事情,他的动作一定是小心翼翼的,比明眼人慢得多,甚至显得笨拙。”
  对于媒体而言,张喜平并非是一个陌生的人物,在此前媒体的报道中,他自强自立的事迹频见报端。在连篇累牍的新闻报道中,他是一个善良、诚实、勤奋、乐观的人。在《光明行——盲人张喜平的一天》中,张喜平是一个鲜活的人,真实的人:会因为被骗子骗走鸡蛋而沮丧愤懑;会因为一段爱情不得而纠结辗转,也会因为女儿远嫁的婚事愁眉不展……
  在描摹张喜平的过程中,许海涛有着自己对于材料取舍的独特态度。媒体报道过的细节,他不直接采用,而是循线挖掘,挖掘出更真切、更鲜活、更生动的“料”,特别在人性方面,特别在张喜平内心的波澜上。他要写的,不是好人好事的宣传品,而是塑造人物形象的文学艺术品。此外,所有的材料,都要有伸展度、有张力,要与他提炼出来这部作品的主题“张喜平死磕命运的不公,与身体的缺陷坚韧较量,战胜黑暗的挑战,获取内心的光明,赢得人生的尊严”相契合,与一天间的故事脉络相契合。“就构建一部小说而言,需要大量的细节元素。挖掘到鲜活的细节元素,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始终相信,敦实的、鲜活的细节,可以产生雕刻般的力量,一刀一刀刻印在读者心上。”
  许海涛想呈现出的张喜平的故事,并非心灵鸡汤,也更不愿意从张喜平的经历中去消费苦难,他试图以“活在当下的我们”这一视角,去思考、解剖当下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书写一部属于当下和未来的文学作品。“消费苦难之类的说法,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也没有消费的欲望。对一般人而言,喜平哥或许生活在苦难中,其实不然,喜平哥生活得很乐观,并不认为自己在苦难中,他享受自己双手创造的一切,享受与母亲、女儿和外孙在一起的天伦之乐。”
  我看不见太阳,我爱闻太阳的味道
  因为《光明行——盲人张喜平的一天》,许海涛与张喜平成了哥俩,“像亲戚一样”。今年8月15日,张喜平从杭州领完奖回来,许海涛连夜赶到他家中祝贺。9月10日,中秋节,许海涛给张喜平和他87岁的母亲送去了月饼。那天,鸡蛋卖完得晚,直达马王村的公交没有了,许海涛从10公里外的王寺接他回家,到家已经是夜里十点半了。9月26日,《光明行——盲人张喜平的一天》刚装订好一部分,许海涛立马赶到长安区引镇黄甫新村黄土坡卫生室,把第一本书交到张喜平手上。“虽然喜平哥看不见,但这第一本书一定要送给他啊。”许海涛说。
  张喜平常年拖着病腿走街串巷叫卖鸡蛋,这阵子腿疼得实在走不动了,在治疗静脉曲张、脉管炎,俗称“老烂腿”。躺在病床上,张喜平还惦记着坊上,惦记着卖鸡蛋。许海涛劝他歇一阵子,别再拼命了。“喜平哥58岁了,卖鸡蛋近四十年,浑身病,该退休歇下了。但他没有足够的社会保障,没有多少存款,坐吃山空,一家老小,他歇不下来啊!”许海涛感慨道。
  许海涛把书封的内容一字一句读给张喜平听。张喜平眉头紧锁,专注地听,开始害羞地笑,后来轻轻叹一口气,最后流下了眼泪。张喜平问:“你怎么把我心里想的、嘴上却说不出来的话都写了出来?”许海涛答:“因为我们都是人,对人对事的认识、理解、反应是一样的。咱俩有缘,心灵相通,你不会写字,我会,就帮你写了下来。这本书不是我写的,是你自己写的,是你用自己近四十年,用一颗颗鸡蛋,用自己走过的坎坷路程,一步步丈量出来的。”
  《光明行——盲人张喜平的一天》完成之后,作家许海涛仿佛也经历了一次心灵的涅槃。“生我养我的这片神奇而伟大的土地,就是我写作的方向。这片土地生生不息,不仅生产粮食,还生产故事。咀嚼这片土地的粮食,收割几捆这片土地的故事,是一件幸福无比的差事。”
  这阵子,因为《光明行——盲人张喜平的一天》,关心盲人张喜平、渴望了解张喜平故事的人更多了。9月24日,许海涛发了一个朋友圈:“刚起来,我妈说,这个张喜平不简单,心里头的眼窝是太阳,称鸡蛋的双手是良心。”配图是几张张喜平卖鸡蛋的照片。其中一张照片,阳光洒在肩头,张喜平迎着熹微的晨光,仿佛想奋力睁开眼睛,闻闻太阳的味道,看看太阳是啥样子。
  “太阳是啥味道?暖暖的,香香的,还有旁的,我心里知道,嘴上却说不出来。我看不见太阳,我爱闻太阳的味道。”
  文化艺术报全媒体记者 魏韬
  图片提供/许海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