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好雨潜入静夜,万物都被她偷偷润透了。鸟儿欢鸣,叫醒第一缕晨曦,草叶上的露珠悄悄诉说着昨夜的喜悦,转瞬便消逝了。一丝清水,随了轻风,依了晨光,顺了叶片上一道道茎脉,流远了。
又到了楼前芳草接天涯的季节,只可惜这高楼越来越高,楼前芳草却一寸一寸地缩减。若想要体验那份天涯芳草的绵长情意,单凭文字意境了。这是周邦彦的一阕《浣溪沙》:
楼上晴天碧四垂,楼前芳草接天涯。劝君莫上最高梯。
新笋已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忍听林表杜鹃啼。
“天涯”与“芳草”,这是两个不可分割的美丽意象,仿佛一旦有“芳草”,便自会蓬勃向“天涯”,天涯尽头也皆为芳草。这首诗中,一个漂泊游子又见楼前芳草绿,竟然怕得不敢独上高楼。堂下新笋已成竹,落花新泥也粘上燕巢,又是一年春草绿,自己却仍飘零在外。他黯然伤神,不忍听得林间子规哀啼。
古人吟诗,坦荡天然,从不雕饰,你听,有一个人他这样说:“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古典的时代,男子宦游在外,女子闺中思念,一种情怀,两处闲愁,闺怨诗大多抒写闺阁女子独守思念的空茫与悲凉。吕本中一阕《采桑子》却独具一格:“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吕本中,南宋初词人,绍兴六年(1136)赐进士出身,后以忤逆秦桧而罢职,晚年深居讲学,留有《紫薇诗话》《紫薇词》等。《采桑子》借明月倾诉离别之苦,上阕描写别后相思幸有明月相伴,下阕以月亮“暂满还亏”比喻人的暂聚久别,白描顶针,回环跌宕,颇有民歌风味。诗中“恨君”乃“思君”,一说妻子之思,一说丈夫之念。其实爱很昂贵,需要彼此付出生命中最温润的部分,自古相思皆然,何苦只集于女子一身?多情男儿的相思也是刻骨。或许,以男子口吻叙一叙“恨君不似江楼月”与“恨君却似江楼月”矛盾交织的痛楚,似乎更为妥当。
且听他说——多年来,漂泊于东西南北,唯有这明月随行相伴,才少了些许暗夜的孤单和凄楚。今夜,泊船水岸,幸好又有明月相伴。江畔楼阁的倒影酣睡水中,悬挂楼角的那轮月也静静入水相伴。独守这天上水里的月亮,心下难安,恍惚间,泪湿青衫。我不忍自己幽深的叹息跌落,惊扰江月的酣梦。这水中之月空然不可近取,尚且能痴贪地看着守着,而远在万山千水之外的你,竟是连望也望不到。
我恨啊,恨你不似这江楼明月,东西南北,相随于我,于我相随。我恨啊,恨你竟如这江楼明月,暂满还亏,还亏暂满。我守着月的盈亏,却无法守着你的圆缺,你的盈亏圆缺竟全然由不得我。月圆的时候,你缺;月亏的时候,你也缺。你这空悬的冷月啊,何时而圆?
身非形影,何能动而辄俱;体非比目,何能同而不离?相思别离之苦情,最见人间凄楚。冷月尚有盈亏,思念的人却是渺不可见的茫远。游历在外的男子,不只担负着自己的明天,还要撑起整个家族的未来。他们不得不走往远处,前途却不是归路,其间苦楚,唯一弯冷月相照。他眷恋着的人,犹如镜里拈花、水中捉月,拈不得、捉不到。
大概就是因了这种种人生的不得意,我们才得以共享好诗。自古而今,耽于仕途的人,即便拘囿于世俗的围城,也会以文字为触须伸出围城之外,向着阳光的方向。人间正道,最是沧桑,风行水上,逆舟违势,漩涡迭现,文人难当,正直文人难上加难。尴尬之际,进退两难,当君子之信难立、儒者之任难成,唯以文字寄心,悬一挂云帆,托于清风明月,临江酾酒,沽取一脉清香,让灵魂得以栖息。
春夜子时,月亮又准时挂上一碧青天,这样静的夜晚,这样清的月色,断是不忍睡去的。江水一汪,想要抵达彼岸竟是那么难。望月怀人,怀人望月,相别之人,望不到彼此,便只能望空悬明月,聊以慰藉。月色清凉,就月读诗的人,吟诵之声尚未落地,耳际即闻子规悲啼,即见芳草又绿,绿向天涯。这就是诗歌千年不减的诱惑和魔力,它会无端惹人怅惘、感慨,所咏之情究竟是乡思或是相思,早已不那么重要了。
那么,芳草,且随我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