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一次想起了故去多年的父亲,彻夜难眠。从父亲去世的那一瞬间开始,人到中年的我,便陷入无法言表的悲痛之中。
在渭河北岸和骊山脚下,有个不起眼的村庄,是我的故乡。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身为老陕的自己从小就爱吃面食,这种饮食习惯和喜好早已悄然融入我的血脉里。走出故乡闯世界,眨眼间,我在都市生活也30个年头了。30年来,就是山珍海味也远不如家乡的手工搓搓面来得实在。
高中时期的一个周三,在学校的我们已经“弹尽粮绝”,那时,家里经济拮据,生活窘迫,我和许多农村同学一样,每逢周三就骑着二八“飞鸽”自行车往返三十多华里,回到家中。母亲早早就为我准备好锅盔馍和咸菜——她把最好的细粮倾注在儿子的干粮里,把世界上伟大的爱用最温柔的火焰烙在厚厚的香甜的锅盔里。
那天,自行车坏在路上,耽误了时间。我满头大汗进了家门,原以为母亲会做好了饭等我,却听父亲说舅爷家有急事儿,母亲临时赶过去尚未归来。又累又饿疲惫不堪的我没有静下心来想想父母的艰辛和坎坷,却只想着自己的委屈。我破天荒地冲着父亲大吼大叫,似乎自己是这个家的功臣和英雄,甚至抱怨起父母亲来。
我从小就敬畏父亲,可当时只顾着自己发脾气,家里的空气瞬间就凝固了,我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我蒙了,内心的底气当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尽管上了中学后,父亲从未再揍过我,但此刻,我还是做好了“挨揍”的准备。父亲一改往日的严厉,常年受风吹日晒变得黝黑的脸庞因生气涨得通红。
我不敢再注视父亲,但没想到,他停顿了片刻反而搓了搓手,像个做错事认真反省的孩子,之后他居然笑着劝我在大热天赶紧喝口水歇会儿。
我一屁股坐在家门口的石鼓上生闷气。我家两扇漆黑厚重的木门在我眼前不断浮现,门楼口就是那面祖传的清代石鼓,从小到大我常在这面石鼓上玩耍,受了委屈就喜欢静静地坐在石鼓上想心思。
就在那年那月那时,正当我沉浸在胡思乱想中时,父亲从屋里走出来端给我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儿。这是什么呀?我从来没见过,说是臊子面却没有臊子汤,说是油泼面却又夹杂着些许汤汁儿。
这碗面很奇特。
平日里母亲擀的面条又薄又细又长,吃到嘴里既筋道又润滑爽口,但父亲的这碗面却是像筷子一般粗一般长的怪异面条,而且都黑乎乎的。
见我满脸疑惑,父亲温和地笑着说,这是他特意给我做的手工搓搓面。我几乎惊掉了下巴,在我的记忆里,别说做饭,就是让他下个挂面也会煮煳的。今天是怎么啦?他是怎么把那些洋洋洒洒的面粉和在一起,甚至做出了面条儿形状。
父亲腼腆得像个大姑娘,说第一次做饭确实难场得很,他完全是凭着对我母亲做饭时的回忆,把一碗散乱的面粉揉在一起。和面时水少了,当发现面团儿比较硬时,又加水,面团儿又太软了就加面粉……他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咋办,又不好意思问邻居,后来,他突发奇想用盐水浸泡面团儿。不会擀面,他就一根一根地用手指搓面条,搓成了筷子状。
父亲喃喃地说,自己会吃饭确实不会做饭,更不会炒臊子,就只好将青菜、土豆丁儿、豆芽儿放在锅里与面条一起煮,然后泼上煎热的菜油,调上辣椒,他自嘲说他也只吃过一次我母亲做的手工搓搓面,后来因为他肠胃不好,我母亲此后再未做过。他按记忆和自己的理解创造性地给我做了一碗纯手工的搓搓面,但遗憾的是,第一次尝试没把握好,把酱油倒多了。
望着黑乎乎的这碗面条,我轻叹了一口气,不管咋说总算能吃上一碗热腾腾的面,总比没饭吃好点。始料不及的是,尽管这碗手工搓搓面其貌不扬,但瞬间香喷喷的感觉就彻底征服了我的味蕾。一瞬间,刚才所有不快和担心都烟消云散。望着我狼吞虎咽的模样,父亲像个做了好事期盼老师表扬的孩子,激动地使劲地来回搓着手,见我只顾埋头吞咽,便讪讪地笑着。
父亲其实心灵手巧,不仅种庄稼是一把好手,而且无论是写毛笔字、画素描和国画,还是拉二胡、吹笛子,他在方圆十里八村都颇具名气。此时,我心里对父亲的怨气顿时无影无踪,反而因错怪了父亲而内疚。
望着比我矮半头的父亲,看着他满是老茧的双手,我突然愣住了。我只想着自己,怎么就从来没想过父亲、想过母亲呢?
想一想一辈子不会做饭的父亲在厨房里为了我这个当儿子的能吃上热饭,不知道是如何笨手笨脚的状态,那是多么为难他的啊!我的心瞬间就碎了,喉头哽咽着,不觉中泪水悄然滑落在碗里。
那泪水随着黑色的面条儿一起被我咽下了肚。
后来,我从乡村走进了都市,蜕变成了所谓的城里人,但我知道,我的根永远在故乡,白发苍苍的母亲期盼着儿归,那里有我已安息的老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