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俺那儿,每个村里都有这样的能行嫲嫲,她淳朴善良,吃苦耐劳;她热情好客,古道热肠;她能织布纺线,也能拉车子上塬,能上树摘香椿、折槐花、捋榆钱,也能陪娃们下河捉鱼、逮螃蟹;她能在缝纫机上绣花,也能在河沿的菜地里拥葱栽蒜……其实呀,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还能做一手好搅团!
搅团是过去陕西、甘肃等地群众的家常饭,尤其是关中人,特别爱吃搅团。那时候,搅团家喻户晓,家家可做,人人能吃,尤其适合牙口不好的老人和消化不好的碎娃。吃搅团也不分时令,四季皆宜,因而深受群众喜爱。在俺那儿,隔三差五不吃个搅团,人就觉得嘴里没味儿,但现在,因为淘汰了大铁锅麦秸火,电磁炉煤气灶做出来的搅团又不是过去那个味儿,所以做搅团的人就少了,搅团由家常便饭变成如今的稀罕餐,也成为一道难得一见的诱人美食!
这天早上,嫲嫲从隔壁村搭磨子回来,架子车拉到村头起,几个人坐在碾盘子上晒暖暖,有人问:拉的啥?嫲嫲说,今年新苞谷磨的苞谷糁。人又问:磨苞谷面着么?嫲嫲说:磨了,磨了。那人烧哄说:那给咱做顿搅团么,咋相?嫲嫲说:能成么,把你屋的水芹菜浆水儿给咱舀一盆盆儿。那人赶紧回道:没麻达,没麻达!另一个人这时候打岔说:我也想吃,俺屋没浆水,我去给你拉风匣得行?嫲嫲爽快地笑着说:走,都走,一人一碗,多溢的没有!
嫲嫲家新盖了洋楼,屋里装修好了准备搬,但院子里几间瓦房却还是舍不得拆,嫲嫲爱吃搅团,爱睡热炕,瓦房里的锅头连炕嫲嫲用了几十年,早已有了很深的感情,嫲嫲用它做过的搅团,数都数不清。
说起来,要论做搅团的技术,在村里,嫲嫲排第二,没人敢排第一。有一年过年,俺屋来了几个城里的亲戚,点名要吃搅团,俺妈就请嫲嫲到屋里给亲戚们做搅团。有位亲戚一连吃了五洋瓷碗,肚子已撑得要命,嘴里却嚷着还要吃,可见,嫲嫲做的搅团有多香。
做搅团,看着简单,但是要做好,确实也不容易。嫲嫲做搅团完全遵循传统,从面粉到配菜都有讲究。选用自家地里产的黄苞谷,磨成苞谷面粉作为主料,辅以少量麦面和淀粉,在洋瓷盆子里加水搅匀,和成面糊糊,大铁锅里添水烧开后,将面糊糊倒入搅匀。赶火烧至冒泡,然后将干苞谷面均匀地撒于滚开的锅中,边撒边用擀杖或大铁勺顺时针、逆时针轮换着搅拌,搅搅团很费力,要搅到均匀,搅到没有疙瘩才好。
这天,嫲嫲一边搅着搅团一边给我们传授经验,她说:“搅团搅团,关键在一个搅字,人说搅团要好,七十二搅,其实,做一锅好搅团岂止七十二搅,没有几百下是搅不好的,好搅团是搅得越多越匀、越稠越糊越好!”
搅团还在锅里,嫲嫲已抽空将浆水菜水水儿调好,水水里漂着浆水菜叶叶儿、绿辣子、葱姜蒜末儿、油燣菜,又泼了几勺菜籽油,看起来极其诱人。洋瓷碗舀好水水,将搅团盛到碗里,不能太多,半碗为宜,撒上香菜、滴几滴小磨香油,调上关中特产线线儿辣子做成的油泼辣子,再抄一筷子铁勺燣的蒜苗油燣菜放在上面,这时,你看这碗中,中间金黄一团,旁边浆水菜古色古韵,油燣菜、香菜翠绿点缀,碗圆圈红油漂浮,真是美轮美奂,看着都是一种享受。这种吃法有个形象的名字,叫水围城,是吃搅团首选,也是最经典的吃法。
当然,除了水围城,还有另外两种忒色吃法。一是做搅团时多做些,盛入茶盘中放凉,待吃时将凉搅团切成三四公分的小块儿,直接浇水水儿凉调,吃起来就跟调凉粉儿一样。或者是,烧热水水儿汆入搅团,加配菜、调料、油泼辣子,称为烩搅团或汆搅团。当然,也有人会做个丰盛的烩菜,把搅团烩进去,那样显得搭配更丰富、更有营养。
而搅团的另外一种吃法,是夏季里人们的最爱。用满是蜂窝眼的馉饳盆盆儿把搅团“溜”下去,“溜”到盛着凉水的洋瓷盆子,让它变成一条条小鱼形状,城里人叫“鱼鱼”,农村人叫蛤蟆馉饳儿。蛤蟆馉饳儿搭配上浆水菜水水儿,止渴生津、祛火开胃,绝对是炎炎夏日里最涝口、最解馋的一道美食。
当然,“溜”完蛤蟆馉饳儿,锅里剩下的难以处理的黏蛋和饹馇,嫲嫲通常会自己一个人吃掉,嫲嫲说她就爱吃这些。我们小的时候,她这么说我信,但现在我却想,嫲嫲或许并不是真的爱吃这样的残渣剩饭,只是她习惯了把最好吃的部分都留给别人。
这天,在嫲嫲家,我破例吃了三大碗。嫲嫲说,能吃抓紧吃,这房跟锅头要是拆了,以后新房里就做不成搅团了!嫲嫲说这话的时候,我感觉她有些伤感。其实更伤感的是我,自己家已经好多年没做过搅团了,嫲嫲家的旧房再一拆,以后回村里,恐怕再也吃不到如此可口、如此美味的搅团了。
我知道,旧房终究要拆,时代的发展我们无法阻挡,或许这搅团在不远的将来,注定会成为我们生命中一份难忘的回忆、一份执着的惦念,而嫲嫲做的搅团,也注定会成为我心底里刻得最深、记得最牢的那份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