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南乡下的边头地垴,没有闲地。
我的初中同学子其擅种葵花,他家十二亩旱地,除了庄稼、菜蔬占地,边边角角几乎都种了葵花。当然,他也会种四五窝南瓜。
南瓜覆地生,一窝结大小南瓜七八上十个是常事。南瓜尚未成熟时,可以做菜吃;老了黄熟了,可以当饭吃。子其种南瓜讲究大路货,比如盘瓜类的,瓜大如脸盆,再不济的也是大海碗大小。年景好时,这样的瓜是做猪饲料和抠籽儿的。大南瓜大籽粒,南瓜籽儿是一样小吃,做成炒货,待客;家里来了女客,有一盘子炒南瓜籽上桌,甚好。女人们话多,嗑南瓜籽不是嗑南瓜籽,是嗑话。进入腊月,把大南瓜乱刀剁得细碎,大扁锅煮得半生,给猪吃,上膘,腊月二十左右就可以宰杀了。
子其家的场院坝边里,搭一个葫芦架,葫芦架上结葫芦,也结金瓜。金瓜是小南瓜,成熟时通体金红,瓜肉结实而细腻,是熬南瓜米汤、做南瓜蒸饭的好东西。金瓜一生长得细发,小藤蔓、小叶儿、小黄花,结出小金瓜子。金瓜两个拳头大小,大肚汉一顿能吃下两个多瓜。金瓜是小女子身架儿,小而匀称,结实,却旺盛。
子其娶一个小个儿女子为妻,人长得干净,像每时每刻都在用清水润脸,能干得不得了。子其每年都要在葫芦架下种上一窝金瓜,从春天看起,金瓜渐渐长大,开出金红的花儿,一阵风把花儿吹落了,结出了瓜儿,一天天渐渐金红。他看金瓜的眼色迷离,如看自己的小女人。我有一天发现了他的这个内心,看看瓜,看看他的小女人,跟着也十分感动。
除此以外,子其的空地全种上了葵花。葵花是植物里最懂人心的,它的大脸盘子永远如人一般,向着太阳,永远如人一般心中装着理想和信仰。葵花是比着太阳的模样长,专情始终。入夜的葵花低下头,看自己脚下的地,看浸到露珠里的月光怎样照亮露珠的梦。早晨,当第一缕阳光露头,葵花像是享受了阳光的叫醒服务,齐崭崭地抬起头,向着太阳,好像上班签到。葵花用早晨新鲜的阳光洗漱,用阳光抹脸,如果有小风吹过,葵花轻轻地咳嗽,清理身体里的残梦。我看到,葵花入夜全身发软;而一到早晨,阳光普照,葵花全部身心紧张、昂立,水分充斥枝干茎叶,像人激动时的充血。我以为,葵花就是人的一种,很敏感。它用植物立身,用简单的姿态明志。
很多年里,巴山秦岭一带的山坡地边、房前屋后,每当初夏,都能看到众多的葵花开放。葵花之花,花开大方,粗犷、金黄,是浸水的丝绸,还得是那种加厚的丝绸。葵花在开的整个过程,都是水汪汪的,这显然是浸透阳光的缘故。子其家的葵花精心种植,像种庄稼那般精心,不少一个程序,打窝、施肥、中耕除草;到花开得快败势了,便打去脚叶,再施肥,施饱籽肥。因此,子其家的葵花方圆十几里都有名,壮满、粒实、多油,他家的葵花可作换种。
几乎有十年,我家每年吃的葵花籽,都是子其送的。每年,他大约能收上千斤葵花籽,自己吃,当礼品送人;如果有人来换种,用白米换,一斤米一斤葵花籽。子其心情好时,比如今年风调雨顺、老人不生病、媳妇不耍小驹子气,子其用葵花籽榨油,像乡下榨小磨香油那样榨。子其会进城来,给我送那么一瓶一罐。葵花籽油,人吃我以为太奢侈了。古书里讲葵花籽油加桂花,妇人抹头好,生发润枯,发不开叉。夏天用葵花籽油拌黄瓜、苋菜、黄豆芽一类的凉菜吃。
我感激子其,除了送葵花籽油给我,我还感激他的小媳妇儿。在我一生吃过的所有瓜籽类炒货中,没有哪一种能叫我心生感激,怀念至今。子其种葵花,他的小媳妇掰籽儿,然后用热锅子炒香。刮风下雨天闲下了炒,小媳妇坐在钢炭火炉子边,用小炒锅细发地炒,掂炒,旋着圈炒,用双竹筷子翻炒。子其时不时就背抄个手过来望一眼。我给子其家的炒葵花籽命名为“白皮瓜籽”,其淡淡如水,入口嗑开,籽仁儿圆润,在舌面上有硌感,用牙尖儿磨开,香气渐渐充满口腔,一粒两粒过后,人有晕眩感。我问子其白皮瓜籽的制法,他说:“慢火,焙,下耐心。”又说,“还要赶时令种得好。”
子其家的白皮瓜籽捧在手里,一粒一粒像精选过的。刚采收时,那瓜籽皮色青白,或青中带淡白色的纹路。炒制后,全然变成白色了,月白、水白,白得健康而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