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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2年07月30日
不求闻达 幽光远曳 ——记朱豹卿先生
○ 王 犁

朱豹卿 《冬写秋趣》 纸本水墨 70cm×35cm 1999年

朱豹卿 《虫》 纸本水墨 35cm×35cm 1989年 浙江美术馆藏



   朱豹卿 (1930-2011年),原名朱宝庆,浙江杭州人,祖籍海宁盐官镇。1930年生于南京,1949年冬求学于国立艺专(今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绘画系,1951—1957年参军供职于沈阳空军某部;1957—1962年就读于浙江美术学院国画系人物科;1962—1996年,杭州王星记扇厂设计室工作直至退休。2011年7月16日过世于杭州。花鸟得潘天寿、吴茀之、诸乐三教诲,从吴昌硕、齐白石入手,由黄宾虹悟入,得传统笔墨精神,显心性光华,墨简意浓,浑然天趣,禅意不尽。
  出版《豹卿写趣》《朱豹卿捐赠作品集》《朱豹卿墨笔画稿》《朱豹卿书画选集》等。

  豹翁生前名不出湖上,哪怕在杭州,除了他以往美院的同学或单位同事外,也鲜为人知。与豹翁有接触的人,有感于他的为人和为学而尊重他。
  豹翁弱听,不戴助听器,不连写带划地笔谈,看他笑眯眯地点头,其实啥都没听见,故不便与人交往,常年居家好读书勤写字。在《宁静地可以听到天籁——与朱豹卿先生的交往》一文中,我叙述了与豹翁的点点滴滴。2002年前后认识豹翁,有幸陪侍左右,可惜自己传统底子薄弱,虽有十年的交往,也没有能力学到什么,由于接触密切,豹翁作为“人的魅力”一直感染着我,影响我人生观的完善与价值观的取向,获益良多,成为我人生中一种暗自庆幸或无限感恩的福气,可以说豹翁许我忘年吧。
  豹翁的父亲朱衫青,曾任北伐军军医。豹翁姐弟三人,姐姐在抗日战争前病逝。豹翁留下的老照片里,有其母亲黄国英女士带着他在香港海边的留影。豹翁对我说当时母亲因为姐姐过世,心情很不好。哥哥在天津工作,后人一直生活在天津。杭州老房子资料里记录,民国三十六年原业主朱衫青把南山路206号房产卖给钱公铨,1957年10月钱公铨申请将位于南山路82号(现南山路206号)的房地产捐献给政府。这栋青砖清水墙别墅位于南山路中段的荷花池头,我请教豹翁的女儿朱缨,她曾听家里人说新中国成立前在清波门附近住过,后来买了大和里的房子。
  豹翁的画上有一方“豹卿”满白文的印,是他舅舅刻的。素子老师《情感线索》中记录的老“右派”魏大坚是朱豹卿的舅舅,豹翁母亲姓黄,应是表兄。在素子老师写魏大坚的条目里,倒可以索引出一些豹翁家庭背景的线索。“魏大坚的岳丈即精通佛法、留学日本的弘道法师,与弘一、弘伞法师同辈,均为一代名僧。”“魏氏夫妇除以躬耕之微薄收入维持生活外,还由魏大坚承接百年老厂王星记扇厂书画扇面的零活,收入极微。他的书法有黄庭坚风味,绘画似芥子园起家,然后杂仿百家。诗宗陆放翁,词法欧阳修。篆刻算不上大家,但所刻亦难能可贵。”豹翁说起他的舅舅时一往情深,说自己在桌子上上下爬时,舅舅就在边上刻印。相信后来有微薄酬薪的画扇机会,与那时在扇厂设计室工作的豹翁有关。
  豹翁母亲这条线,祖上在杭州城北卖鱼桥一带开酱园,洪杨之乱后黄家只剩太外公一个,生了四个儿子,外公是老大,母亲是长房长女,学名黄国英,读蚕桑职业学校,属教会学校。外公的四兄弟中就老小有点作为,叫黄元秀(1884—1954年),原名凤之,字文叔,号山樵,中年以后改名元秀。国民党元老,当过省参议院议员,离开政界后念佛习武。黄老居士擅长书画,民国二十一年,灵隐寺重建天王殿,方丈却非老和尚请他题写匾额,黄元秀写“灵鹭飞来”四个大字。峨眉山顶题“大悲阁”榜书,普陀山百步沙题“回头是岸”,吴山宝成寺苏轼诗旁摩崖题句:“身心如梦幻,乾坤与天齐”联语,并于西湖岳庙、上天竺等处书写长联。豹翁的外公叫什么名字,因默默无闻反而不知道了。
  豹翁生前曾聊到自己中学的时候,文理科成绩都不错,受美术老师潘其鎏的影响喜欢上画画。他在《七十五抒怀》写道,“记得1949年冬天的一个夜晚,父母严肃地找我谈心,希望我慎重选择,不同意我去报考艺专,他们认为这种职业不稳定,生活没有保证,不是什么正当专业,只能是业余爱好,只能玩玩,但知道我已决心报考时就不再说什么了,一直尊重我自己的选择,我至今都很感激父母的民主作风。在那样的年代,战乱连年、百业凋敝、民不聊生的岁月里,父母的担心也是可以理解的,他们并没有说错,现实也确实这样,兵荒马乱的时代,画画能有什么出路?虽然他们对画画也是很爱好的,能够理解我,只是对我的生活出路不放心。故我去学画是违背父母的心愿和期待的,他们认为这是一个糊涂的选择,这也是客观情况。”
  1949年考上国立艺专绘画系,这一届同学比较特殊,由于新中国成立初期很多学生跟着部队南下,学校生源不够,1950年春季又招了一届。我听豹翁同学、油画家马玉如先生说,那届同学里数朱豹卿与裘伯浒(裘沙)最喜欢看书。
  1950年11月受“抗美援朝”时代风气影响,朱豹卿与周沧米等国立艺专同学一起参军,1951—1957年服役于沈阳军区空军2156部队,虽然是因“抗美援朝”参军,但从来没有上过朝鲜前线,在沈阳空军地勤工作。8年部队生活结束退伍时,国家对军人很照顾,可以安排工作,也可以哪里来回哪里,朱豹卿想自己国立艺专只读了半年,还是回去重新读吧。1957年秋又回到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一起回去的有许基珩,同学里有曾宓、童中焘、吴永良等。1957年“反右”后到“文革”前的浙江美术学院,应该是这所学校教学的又一个黄金时间,教学上纠正了1949年后较“左”的风气,被边缘化的潘天寿、吴茀之等老一辈国画家又回到了教学岗位。
  朱豹卿大学读的是中国画人物画专业,毕业分配去王星记扇厂工作。我曾问过豹翁,学的是人物怎么后来会专攻花鸟,豹翁说自己毕业时去看潘天寿先生,那时,潘先生在学校很权威,学生来往的还是不多,只有毕业辞行才敢去打扰。那天,潘老疝气痛,用一根布带捆紧腰,坐在院子里休息,简单聊了几句后,豹翁问潘老未来人物画怎么发展,潘老想了想说,也想不出什么办法!豹翁感慨说,连潘老这么有大智慧的人都想不出办法,那我们还画什么?另外一个原因当然是工作需要,花鸟画雅俗共赏实用性强,便于为扇厂工作服务。与豹翁接触较早的尹舒拉先生曾写道:“我初识朱豹卿先生时,他主要从事浙派写实人物创作。朱先生早就认为那种素描加彩墨的创作方式不是他之所爱。因此,他在吸收传统文人画创作思想的基础上,更加注意吸收民间艺人的创作思想,这使他的画风能顺利地从封建士大夫画的局限里走出来。我有幸收藏了朱豹卿先生自己认定的最后一幅人物画。那是朱豹卿先生经过十余年花鸟画笔墨研究后,又回归到人物画创作时的作品。该画创作于1982年,画面为一达摩式‘曾宓立像’,笔笔中锋,活脱脱曾宓当时那不修边幅的形象。题识:‘试问汝何人,曰,不识。’此种题识,齐白石后似乎很难有人做到。”“吸收传统文人画创作思想的基础上,更加注意吸收民间艺人的创作思想”仿佛是那时王星记扇厂群体学术突围的基本思路,于是我们会看到那时,曾宓等特立独行的造型。
  扇厂原来师傅带徒弟,还有附中和工艺美校毕业分配过去的工人,豹翁等大学毕业过去后,扇厂成立了设计室,设计一些样式,车间里就可以成批画,他们就有自己学习的时间,后来还争取到每年出去写生的经费,在那个年代条件算是很好了。豹翁部队时就入了党,回到学校年龄最大,又是党员,自然成了班长;工作了成立设计室,又成为设计组组长。他把车间里中专毕业比较有才华的同志调到设计室培养,老老少少形成不错的绘画氛围。就是在“文革”最乱的年代,幸好在扇厂工作,工人相对淳朴,自己出身不好下放到手表厂。曾宓的境遇要糟一些,被就地监督劳动,虽也经历抄家等运动,不可能正常画画,但还可以抽空写字看书,没有懈怠功课,这样的情况假如在知识分子扎堆的地方,简直难以想象。
  他的老同事钱小纯老师说:“从美院附中分配到王星记,到现在已经有40多年了,和朱豹卿老师接触很多,由于朱豹卿他们的到来,我们厂很快恢复了设计室。他的绘画有几个过程:第一个阶段,学习齐白石等人的画风,他的花鸟画出现的造型和用笔是八大、齐白石方面的。第二个阶段,假如说不跟他很密切接触的话,也并不了解这个阶段,他看书很勤,也愿意接触新东西,所以他的画开始用色彩来表现,有时候一个画面上全部是色彩加上墨色,想吸收西方的意识,朱老师对自己艺术上要求很高,画的时候感到不过瘾,尝试了很长一段时间,重新回到自己的笔墨追求。第三个阶段,他的用笔是常人无法达到的,他一直在笔头上下功夫。这20年他的变化很大,完全脱离了齐白石和八大,钻得很深,笔墨功夫更深了。从造型来说,已经不是什么八大齐白石,很平和地寻找自己的语言,每幅画都在寻找一种平和的、宁静的、甜美的,心情已经不是那种很挣扎的状态。花鸟画上面吸收齐白石和八大,能够这样跳出来,而且能够这样简单跳出来,是很难的。近几年的作品看上去差不多,实际上区别很大,能够走过一步或者没上去一步,都不一样。”
  “文革”结束后,可以说百废待兴。豹翁还记得当时爬上玉皇山看着远去的钱塘江的情景,真是河山壮怀啊!有一种意气风发的感觉,一切都要从头开始。豹翁利用还没有正式上班工作的间隙,与周沧米老师一家去了一趟黄山,自己还去了一趟北京。经过天津,看到刚经历过“文革”的大哥境况也不是很好,一家人老老少少蜗居天津那种旧式洋房里,母亲只能在楼道拐角的地方搭张床。他看了心酸,心想母亲一直以来都是大哥照顾,自己也应该尽点义务了,没有征求家里人的意见,当时联系电话都不方便,就自己决定从天津带母亲回杭州。当时夫人陈丽华还在桐庐医院工作,只有星期天回家,夫人的二老与自己的二老住在青春路的两头,自己带着孩子住在青春路的中段。在一次访谈的间隙,豹翁感慨说,忙碌了一辈子,在夫妻双方的老人都送走后,自己也老了,其实真正按照自己的意思画画,是退休以后才开始的。
  美术史家杭春晓敏感地发现朱豹卿边缘化艺术实践的意义。“从1956年开始中国画的改造,这一切和朱豹卿无关,朱豹卿游离社会现实,反而回到了艺术史主要的命题。艺术史本身到海派吴昌硕,进入齐白石,这样一个线索下来,花鸟画能够提供什么新的空间?花鸟画能够怎么呈现一种新的变化?吴昌硕这样的笔墨方式,到齐白石手里面,因为齐白石来源于民间的鲜活体验性,所以给文人画、花鸟画增加了一种新的趣味之后,我们突然发现花鸟画似乎缺少一种发展的空间,吴昌硕和齐白石之后花鸟画应该有怎样的发展空间?这个问题应该是上世纪50年代以来一个延续性要解决的问题,但是上世纪50年代新中国的文艺观,把这个话题给搁置了。今天,我们突然发现朱豹卿先生似乎承接了这个话题,对八大、齐白石这条线索之后的空间拓展,齐白石以笔见长,民间趣味的绘画体验是齐白石对花鸟画在20世纪的贡献,但是朱豹卿在作品里面呈现的墨韵更明显,相对于齐白石而言,墨韵的把握更强烈一些,墨韵本身的体验性更直接。齐白石之后,使得水墨花鸟的审美样式和审美形式在见笔之外,在见墨的层面上得到拓展。朱豹卿先生从笔墨自身散发出来的墨韵,与中国画本体层面非常贴近,这种形式语言在以齐白石以笔见长之后,在朱豹卿艺术实践里很艰难地拓展了自己的空间。”
  豹翁晚年搬到钱塘江边的珊瑚沙,我从转塘象山校区下班经过,可以下车聊一小时再回家。他先是说自己年龄比师母大,自己走后师母怎么办,后来发现师母有病,从有症状到离开大概也就是半年时间。二老开始考虑后事,豹翁还用篆书写了自己与夫人的墓碑,让我选哪一张写得好。我在老人面前嘻哈惯了,也没有当一回事。师母也偷偷跟我聊:假如她先走,原来厂里豹翁有个年轻一点的同事蛮适合他的,可以替她照顾豹翁。师母走后,豹翁好像人被掏空了一样,除了看书写字,没有心思画画,看佛学著作增多,间或一些小说。师母走后基本上是大女儿朱缨陪伴,一年也画不了几张画,有时一张画,画一半挂着看,看久了加几笔,不是想象的大写意一挥而就。倒是一次从西湖美术馆看徐生翁展回来,我像命题作文一样,哄豹翁重画一张徐生翁的构图,就是那张《拟徐生翁笔意》,后来他对我说,是这年最满意的三张画之一。
  豹翁离开六年了,作品还会陆续出版传播为大家所知,提醒喜欢豹翁的朋友,不要用世俗炒作的方式把豹翁捧得太高,相信那样会有悖于豹翁朴素宽厚纯粹的本意。
  (作者系中国美术学院艺术管理系主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