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雁塔大雁塔都是雁塔
○ 弋 舟

同行者去登塔了,“我们又能知道些什么/有很多人从远方赶来/为了爬上去/做一次英雄”。
关于这塔,其实我们还是所知甚多的。有很多人从远方赶来。四川来的罗伟章不算远,当年伟大的杜甫便从长安流落到了成都。宁夏来的张学东也不算远,安史之乱,郭子仪便是自朔方率兵勤王,收复河北与河东。程绍武和范党辉不能算,他们也是此次活动的东家。那么,最远的,会是自福建而来的施晓宇吗?不,他其实是长安的女婿。那么好了,这“最远”的桂冠,就交给浙江的陆春祥。
大家都来了,以“说雁塔”之名。
现在,大家爬上去了,做一次英雄,是何其正当的心愿。
没有去爬的,是我和王祥夫。王祥夫自山西来,绝算不得来自远方,要知道,自古便有“秦晋之好”。他不去爬,除了其来不远,还有“爬过多次”的理由,英雄岂是要反复去做的?其实,我揣测,还是因为懒。这老兄,是有英雄情结的人,活动现场,雄视阔步走在队列的前面,仪姿被镜头捕捉固定,坐实了他骨子里的英雄气。
这样看,懒才是一切情结的陷阱。雁塔区却克服了这个陷阱。论那骄傲的情结,当然是舍它其谁的,几乎能为中华民族的辉煌时代代言,但它不懒,非但不懒,而是太勤快,那股子只争朝夕的劲头,想必远方来的人都感受到了。所以,它有拿不完的成绩单:它是西安市中心城区内最大的核心区,是陕西省的政治中心,它拥有西安市最好的文化教育资源,专利技术申请量和授权量位居西部地区之首,它是西安市主导产业的发展高地,它连续十一年蝉联陕西省“五强区”之首,是中国十大商业名区……
我想跟王祥夫说说这些,鼓励他继续攀登,去做不懈的英雄。他却拉了我在塔下的条凳坐定。半晌,歪头说一句:这才是真的审美。我也歪了头,随他的视线去观望。原来他是在瞅那塔。从我们的位置看去,那塔只露出一截,上面被廊檐斜斜地截掉,下面被近处的殿基遮蔽。可不吗,这才是真的审美。王祥夫是在表达自己的审美能力吗?若是,他完全有这个资格,在我眼里,他是作家中最好的画家,即便扔进画家堆里,也不遑多让。但随着他看,目力所及,我知道了,他是在赞叹前人的审美能力。这座被国务院公布为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塔,不事雕琢,刚健利落,即便被上下截取,只露出局部身姿,也朴素庄严、气势夺人。当年的文人们也组队来这塔前做英雄,岑参与高适、薛据一起来了,他说得真是好,审美力与英雄气不逊王祥夫,曰: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登临出世界,磴道盘虚空。
原来坐而不爬的王祥夫,心里还在审美,还有英雄气。随着他歪头在心里攀登着那塔,我不免心虚——我为什么不爬上去呢?一定不是因为懒,懒的话,刚刚从国外回来,时差都没倒顺溜,我不会直奔而来。琢磨一番,只认了个“近乡情怯”的理由。
没错,这塔,我太熟。
西安生西安长,兜转一圈,如今我又回来了。我的小学就是在小雁塔小学读的。有大雁塔,当然就会有小雁塔。虽然小雁塔在行政区划上属于西安市的碑林区,但就像陕西人唱咏的逻辑——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可不“小雁塔大雁塔都是雁塔”嘛!这个逻辑竟让我有些百感交集。因为我知道,我这是心涌骄傲了。我在为自己与雁塔之间的关系而骄傲,就仿佛这块区域的荣光便是我的荣光。这样,我就理解了这两天自己的心情:活动中,我常常会有身份的模糊感,一方面,我是被邀约而来的客人,另一方面,我不更应该是雁塔一个骄傲的主人吗!所以我才会在雁塔区领导介绍成就时怀有主人般的喜悦,才会不由自主地暗暗自豪,才禁不住以主人翁自居,在饭桌上热情地为远方的客人布菜添酒。
那么,就不仅仅是近乡情怯了。是“主人”的情绪阻挡了我去做英雄的冲动,心里斗胆的潜台词则是——你们去爬吧,去做一回英雄,这塔,是我家的,我们从来就英雄惯了。
如今,我就住在雁塔区。
新居里,挂着王祥夫赐的四条屏,曰:老来红蛐蛐,枯荷蜻蜓,谷子螳螂,玉兰小蜂。真得感谢兜转的命运,让我既像一个客人,又像一个主人。贾平凹先生赐字,曰:弋舟还乡——春临;吴克敬先生赐字,曰:驰弋云舟。这驰弋与还乡之间,都是乡党的美意,都是前辈的祝福。
坐而望塔,胸有感动。
此塔从来促诗意,此塔便是为了感动人垒起来的。
唐中宗神龙年间,进士张莒游慈恩寺,将名字题在大雁塔下,此举引得文人纷纷效仿。那可不是如今“到此一游”的行径——即便有此嫌疑,也还是原谅了吧。谁让这塔非凡如此。彼时,尤其是新科进士更把雁塔题名视为莫大的荣耀,凡新科进士及第,除了戴花骑马遍游长安之外,还要一起曲江流饮、作诗品评,连皇帝也必于曲江边的楼上垂帘观看。杏园探花参加国宴,然后登临大雁塔,推举善书者将他们的姓名、籍贯和及第的时间用墨笔题写在墙壁上留念,象征由此步步高升、平步青云。这些人中若有人日后做到了卿相,还要将姓名改为朱笔书写。
勾连起这些史实,心中做戏想:也找支笔写下“北京程绍武、成都罗伟章、银川张学东、福州施晓宇、杭州陆春祥、大同王祥夫”,而这恣肆的戏想,最终还是落实到了——西安弋舟。这,还是骄傲与自豪,即便有沾沾自喜之嫌,也还是原谅了吧!
彼时,在雁塔留下名号的,最出名的当属白居易。那年,27岁的白乐天中第,登上雁塔,写下了“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轻狂吗?是有点儿轻狂,但多么意气风发,多么飞扬。那其实是一个时代的气质,就仿佛今日之雁塔,古老为底色,却青春勃发,宛如翩翩“最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