屡有人夸赞厨艺。
心下窃笑,只几张图片便得大厨美誉,可谓是“一照惑众,如叶障目,未可全窥”。对于厨事,思忖间如油溅白壁,识海里的记忆斑斑四陈,亦如清寂书房里慢慢熏染上柴灶的烟色,令十年一日始终波澜不兴的情绪,突然辽远开阔起来。
旧时谁家没有厨房,谁家又没有灶台呢?当初我家只有一座煤油炉,四四方方,铁制绿色,内里一圈火是用棉芯点燃的,用一小小可拨动的转轴来调节火焰大小。隐约还记得爸爸换煤油的情景,这煤油炉陪伴了我们家大约有十多年,直到一九九一年有了煤气灶,它才下了岗。妈妈擅长做面条,用这个煤油炉煮开一锅面要费些时间,许是这慢火里的等待养就了挑剔的味蕾,小时候去亲友家吃饭听得最多的就是:“没你妈妈做的好吃,真是不好意思。”“猫一样的食量,都怪我们做的不好吃。”
妈妈的厨艺好,去杭州上学后放假回家总喜欢腻歪至身旁看她做饭。炒糖色、吊高汤、炖火腿、包饺子、蒸小笼包……最令人食指大动的是火腿煲,用斧将硬得有如石头的火腿劈斫开来,取一块约十平方厘米大的肉块,先用水冲洗,刮去表层露出鲜红肉层,放入铝锅中煮二十来分钟捞出,姜蒜铺在砂锅底,将大块肉切成小块,切的时候咸香扑鼻,肉色澄亮。这时候肉还不够软糯,加上笋、泡好的干香菇,开火待汤面翻滚再放上盐卤豆腐,最好放一点咸菜。
想起往事,才发觉日子曾过得深情而烟火璀璨。妈妈从不允许我们拿菜刀,但是我这个“学徒”在她身边偷师那么多年,对厨事充满了千般万般的热情,只差她一道“放闸”令。趁着她炒菜的空当,帮忙拍几头大蒜,切几把菜,可往往才拿起刀想下手,那边挥着锅铲的她已经回转头迅速抢过,极快地下刀,当当当的切菜声就像密密的锣鼓,紧致而有韵律。那年少的快乐,竟是这欲而不得,偷偷地窃窃中的妈妈的嗔眼和憨憨的等待。
最初是一道咖喱饭,厨房的刀有点钝,一长条牛腩切得并不顺利,他便拿过去切成两厘米见方的小块,冲洗后沥干水分,加盐酒酱没腌渍。接下来的活计自不想容人插手,毕竟是二十多年的油锅热火的渴望,更何况那几年受刘仪伟“天天饮食”的熏陶,一颗下厨的心早被撩得葱姜酱香味俱全,像泉眼一般止不住想要往外冒。下油热锅,诸般中国风的去腥料扔下,爆香放牛肉,放改小刀的滚刀土豆,炒后开水没顶煮至三分之一浓汁后倒咖喱粉。煮就一锅咖喱味的牛肉土豆也需要慢慢等着,他不时过来探望,清理灶台,纵有多年的殷切盼望与理想中的信手厨事江山,仍免不
了灶面狼藉。
一碗咖喱饭吃得干净。后来,是皮蛋瘦肉粥,从东城送到隔壁市域还是温热的。除了瘦肉与皮蛋,没有芫荽没有葱末,正是希望中的样子。时光总是惹人流连,彼时单位后面是一座小山坡,上有一佛塔一基督教堂,环绕它们的是满坡的栀子与木芙蓉,当洁白的栀子花开满山坡的时候,忽然就透过办公室的窗帘,看到一个身影出现,远远地摇手,另一只手提住的是盛着粥的保温桶。
晨钟暮鼓与唱诗班的赞歌往复着在耳畔环绕了四年,当山坡上的栀子出现在粥桶里,终于收拾起行囊返乡。归拢了满山栀子的诗意,木芙蓉还未绽放,只知道有一个厨房已经开始设计,小泥炉与白色砂锅将会有个独立的小空间,所有调料的瓶瓶罐罐都将有它们的归置地,连樽瓶也选了天青色,如果插上白色的栀子,人间烟火也会是洁白无瑕。
六月的天光热切地孕育芬芳,回乡的时候是六月,孩子来时也是六月。
开火,用厚姜片擦一遍锅,下油。待油锅热烟自锅底弥漫而上,他披着围裙小心地用铲沿锅滑入鲫鱼,油很热,看着鱼嗞嗞作响,并不着急翻面,耐下心等待三分钟,翻过面鱼皮不沾锅,整个鱼皮黄灿灿的没有肉骨分离,尾巴也没有焦断。都说月子期应该多喝汤,但是最爱这香得扑鼻的红烧鲫鱼。也说孩子不能吃鲫鱼,怕的是鱼刺卡喉,可她打小吃鱼,被刺着喉咙的痛苦与尴尬屈指可数。当初在厨房看着烧鲫鱼的次数多了,眼底功夫成了手上技艺,如今若问起拿手菜,孩子必然会帮忙回应:红烧鲫鱼。
娉婷十五余,孩子不像我当年依偎她外祖母一般流连厨事,也许不是她不爱,看看这母亲的驱赶:不要过来,去看书吧。终于成了厨房主人,但成不了母亲那般的烟火中的王。准备好的菜蔬摆了一溜,洗具三五个全都上阵,这般的手忙脚乱,横七竖八的碗盆怎么能让孩子看了不取笑呢?
理想与现实总是有所出入,生活会一一展现给我们。
溪水急着要流向海洋
浪潮却渴望重回土地
在绿树白花的篱前
曾那样轻易地挥手道别
而沧桑的二十年后
我们的魂魄却夜夜归来
微风拂过时
便化作满园的郁香
偶尔也还读诗。正是五月,栀子花含苞山岗,早上上班途中看到小巷人家的盆栽栀子已经占得风光,挺立绿丛茕茕开放。煮茶的小炉仍置在案头,砂锅闲得太久了,熬一锅栀子粥吧,或可比拟明前茶的清香。是了,茶底花香又怎么能盖过天生的花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