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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2年05月21日
中国美术新的坐标 ——《长安画派》五卷本丛书前言
○ 邢庆仁
石鲁 《东方欲晓》 纸本水墨 83cm×68cm 1961年 中国美术馆藏

何海霞 《寒林楼观》 绢本设色 32cm×34cm 20世纪30年代

方济众 《风定犹闻碧玉香》 纸本设色 67cm×67cm 1983年 陕西国画院藏

赵望云 《渭北山庄》 纸本设色 104cm×61cm 1960年

黄胄 《七驴图 》 纸本水墨 1983年 炎黄美术馆藏

  20世纪50年代初,石鲁在原西北局大院设计好了画箱的图纸,又在街上请来小炉匠精心加工,从此,开启了生活的写生。这距1961年长安画派进京展尚有十年时间,之后,他们在时间与空间的结构里,向西,向北。
  写生不是谁的专利,但对于长安画派而言却有着独特意义,就是将写生直接艺术化、创作化。
  美协大院里的老先生们还是戏剧高手。赵望云唱老生,京胡拉得一流,何海霞唱小生,方济众唱黑头,康师尧演青衣,还有一位徐碧云,每到节庆日或是过年,就来美协说戏、唱戏,讲京剧的程式化和水袖的表演。其背后都藏着真功夫,重要的是还得有天赋。中国戏剧、绘画与书法,既要注重程式化,又要表现个性,舞台上要干净利落,画纸上也要利落干净。
  方济众是长安画派的一位干将,更是在长安画派之后衔接陕西画坛的重要人物。他创立陕西国画院并首任院长,可谓是应运而生。
  1986年,在龙首大院多次遇见方老,都没有说过话,一是胆怯,二是不知道怎么说。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一年后,方老病逝。
  有意思的是,方老晚年感叹:“为啥人家画的是画,我画的是生活?”这句话是说给自己的,也是撂给陕西画坛的。
  放下筷子就拿起毛笔,何海霞这位画坛鬼手,藏了一身的武艺,却从不轻易晒自己的功夫。拜在其门下的几位学生倒是常去看望他,他在纸上先画两个道道,说:“我是在捋笔。”目光扫一遍学生的表情。三寸柔毫,笔锋一回,一块石头画完了。等作品画到一定程度,便打发学生到鼓楼街,买包花生,打二两小酒。学生刚出门,何老便拿起笔在画眼上轻轻一动,多一笔都不画。关键时间,关键点,关键没有人看见。
  当然,他也有为难的时候。何纪争(何海霞之子)说,何海霞画写生,最初画里的点景人物是方济众添的,一次两次可以,再一次去,方老正忙着,说你把画先搁这儿,一会儿我闲了给你添。何老脑子里面不停地作着斗争,知道求人的滋味难呀,从此便开始拼命练习画小人物。没过多久,他的点景人物就画得非常好了。
  1990年初,何海霞来陕西国画院小坐,他眼睛长得小,我操心何老到底看没看我们一眼。他说话幽默,声音还不大,但现场气氛随和,等到临走起身,何老手持拐杖的瞬间,我看见,他的眼睛里透出一束光,每个人都逃不出他的金刚火眼。
  传统在何海霞手里已有了完美的结果,谁都没有办法肢解它;传统在自己的生物链条上,去掉任何一个小枝节,都无法成为传统。
  康师尧画过一幅画:水田边上,蚕豆花儿开了,水里有一点儿秧苗,中间几条小鱼在游动。一股香气扑面而来。
  李梓盛画得不多,偶尔画几笔小品。他给人说,有一次去陕北写生,大家都在忙着画画,石鲁没有动笔,而是跑去跑来。第二天一早,他到石鲁住的房子,看到里面摆了许多创作小图。还有一次,他随石鲁出差,顺便回石鲁老家。在仁寿县的冯家大院,石鲁指着脚底下说,这里以前有座藏书楼,小时候常爬上去看书。有天睡着了,害得家里人到处找。李梓盛回来说,石鲁就是石鲁,没办法,石鲁就是在他家藏书楼里熏,都能熏成个人物。
  一天,石鲁趴在案头临摹古画,见李梓盛过来,就让他看。李梓盛说笔道画得太粗了,石鲁拿起放大镜给他看:古人画的线条就是这么粗。
  画画是严肃的问题,但不能以严肃的态度去画画。
  赵望云画室里挂着一幅张大千仿石溪的画,没有落款。何海霞来一看,说这幅画是他帮着画的,就说给补个款。赵望云说,你拿去。何海霞题完款,画又挂回原处。之后,“文化大革命”来了,何海霞把这幅画悄悄拿回去给烧了,因为上面写的是他和张大千的师生情谊,怕留下把柄。在特殊年代,也是为了保护自己不受冲击。
  听赵振川(赵望云之子)说,他记事是从黄胄的一双皮鞋开始的,三接头的皮鞋,上面还扎着眼儿,白颜色。黄胄画画,他就在跟前蹲着看皮鞋。鞋是从二手市场买的,没穿几天,脏了,又没有白鞋油,就拿墨染成黑的。黄胄爱时髦,在市场上买很便宜的西装回来,挺高兴,这手臂一抬,刺啦一声,西装破了。
  长安画派是在特定历史时期形成的,不是求成的。艺术在某个阶段也需要松松土壤,回归大地野放,把哭和笑都弄出声音来。
  赵望云是一位生存的觉者,他从农
  村写生走来,终生尽可能地努力表现生活经历,犹如艰苦中慢慢成长。他画劳动者,放他们在山水间自由生息,让观者获得天人合一的体验,这是他想要的。他放不下乡间人,放不下劳动,即便是画牛,那牛也一定是耕田的,不许偷懒。
  灯亮是黄昏,灯灭是黎明,长安画派一路自度,从不按套路出牌,是散打式的拳法,让别人摸不着底。
  如果赵望云的话没有说完,那么石鲁把话说尽了。他们都有生活的苦痛,后来石鲁又因艺术而再次受难。
  20世纪70年代,听说石鲁患精神疾病,黄胄写了一封长信,让梁穗(黄胄之子)专程来西安看望他。信的大致内容是:“您,我的兄长,身体受之于父母,您没有权利毁坏它。您一定不能疯,更不能装疯。要克制自己伤悲的感情,即使非常难过也不能疯。”石鲁为了自保和自救,保命救艺术,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但他也戳到了艺术的痛处。
  20世纪60年代初,黄胄从兰州回到西安,参加美协西安分会组织的迎春茶话笔会。当石鲁看到正在画画的黄胄时,说了一句话,“小黄胄也不得了了”。多年后,果然应验了。他俩冥冥之中该是一种神交。
  艺术上,石鲁做到了幻不离真,埃及的文字符号,在他的阿赖耶识里起了指引的作用。
  1953年,石鲁创作的《火车来了》的第一稿,老画家看了新鲜,都稀罕得很。画面很勾人,既突出了人物个性,又突出了时代气息。后来展出时,画名改成《古长城外》。
  石鲁艺术观念的真正转变,发生在1956年赴埃及途中路过莫斯科时。他在美术馆看了契斯恰科夫体系嫡亲门徒的画作,才恍然大悟,开始朝着民族绘画传统回归。
  1961年,石鲁在新落成的中国美术馆的三楼参加笔会。他画了一幅画,完成后将毛笔往案子上一丢,万事大吉。这幅画就是《南泥湾途中》。
  画可以自己表现自己,抹去人与人之间的矛盾。
  石鲁从延安来,内心充满革命的理想主义和英雄情结。他画完《东渡》,蔡若虹来了,把《东渡》批得体无完肤。上午批完了,下午石鲁又召开会议说:“不听他的,我们还要按自己的路走,走我们认准的创作道路。”
  长安画派最重要的是它站在了大众一边,站在了人民一边。人民利益的最大表现就是政治。如果说长安画派的画作里有政治印痕,是为政治服务的艺术,那么,六十年后的今天,那些作品却成为艺术的政治,成为新中国美术新的坐标。
  时代印痕和独特的地域文化是长安画派的画家们绕不开的宿命,正像我们今天无法绕开长安画派一样。他们没有回避,而是忠于真实,忠于自己的感受,用作品支撑起艺术高峰。
  石鲁的大部分作品捐给了中国国家博物馆,赵望云的画藏在中国美术馆,相关的研究也随之东移,而他们的故事永远留在了长安画派诞生的地方。
  赵望云是长安画派的土地,石鲁是长安画派的大地,土地上一旦有风吹草动,石鲁就能在大地上点燃火焰。
  (作者系中国美协理事、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陕西省美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