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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2年04月08日
丝绸之路千问千答(连载84)
○ 高建群


  欧洲篇·里海的白轮船(下)
  在乘坐白轮船穿越里海的第一个夜晚,我的心脏病突然发作,这条小命差点扔到那块地老天荒的苍茫水域上了。现在想来,还是一阵后怕。
  我住在二十二号房间,在轮船的第三层。房间很小,两边靠墙支两张床,中间放个床头柜,进门的地方有个十分狭窄的卫生间。和我同住一室的,是甘肃电视台的梁主任。里海的夜晚,冷极了,而我们房间的头顶有一只抽风机在拼命地嗡嗡着,在不停地把冷空气送进来。
  上了船后,我先是摸摸索索地顺着铁楼梯爬上三层,找到自己的房间,接着,接到通知说,要到停在底舱里的汽车上去取行李。我本来也没有什么行李,但是手机要充电,而烧水壶得拿上来,还有那一大包的药。这样,我又摸摸索索下到一层,然后再寻找进入底舱的门户。攀着铁楼梯往下走着,好容易下到底了,然后寻找我的十号车。十号车找到了,取下行李,然后再往上攀。我的心口突突地跳着,脸色苍白,冷汗直冒,扶着栏杆歇息了几次,才重新回到二十二号房间。
  回到房间摸摸索索地泡了包方便面吃了。吃完后便和衣躺下。床上什么也没有,只一个硬木板,木板上铺着一个颜色已经发灰了的旧床单。我和衣躺下,蜷缩成一团。头顶上的抽风机,在使劲地叫着,冷风一波一波地往我身上吹。这应该是轮船的最高一层,它的上面就是里海冷风呼啸的上空。我冷得实在受不了了,于是将梁主任唤醒,问他能不能将这抽风机关掉。梁主任起来摸索了半天,说关不掉,这好像是船上的一个什么装置,统一管理着的。
  我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到半夜的时候,被冻醒了,全身不停地哆嗦,打着冷战,上牙齿嘎嘎地磕碰着下牙齿。最要命的是气上不来了,两条腿还在使劲地抽搐。我明白,这是心脏病发作了。
  在我的漂泊的命运中,在我动荡的生活中,突发过三次心脏病。一次是在甘南草原上,一次是在云南玉龙雪山,而这次,算是第三次了。我没有再叫醒梁主任,我决心自己来处理这件事。
  你见过猫儿的死亡吗?猫儿在知道自己要死了,他不愿惊动这个世界。而是从主人的家里悄无声息地走出,然后来到森林中,或旷野上,或一堵墙的拐角,然后用爪子,象征性地刨上一个坑,自己卧在坑里,闭上眼睛去迎接那死亡。
  早年间,在我居住的县城里,有一个乞丐,每天他从县城乞讨回来,都要在路上捡上一块砖头。他住在城郊的破窑里,没有人知道他捡这块砖头干什么。直到有一天,全城人都突然想起,怎么这么久不见那个乞丐的身影了呢?没有他,这城市好像缺少了点什么似的。于是,人们寻找到乞丐居住的那个破窑,结果发现,这破窑迎面的那一堵墙,那门那窗已经被砖头严严实实地堵住了。原来这乞丐捡砖头,就是为了这事。原来这砖头捡得可以将门窗封死的那一天,就是乞丐不惊不扰、离开人世的那一天。
  我摸摸索索地掏出一瓶速效救心丸,倒了一把在手心,然后数也不数,将它们填进嘴里,压在舌头底下。热水壶当初泡完方便面后,还剩点水底子,我就把这口水喝了。这速效救心丸是我临出发时,年迈的母亲从她的口袋里掏出来的,她说也许用得上。而现在,果然用上了。
  还有一个小瓶子,装着老山参粉,这是一位企业家朋友,专门为我此行制备的。我于是又将这粉末,搓了一撮在口中。
  接下来的事情是我想上厕所。肚子鼓了一股气。我想如果能放两个屁,或拉一泡大便,这气就放了,脑压就降下来了。于是我摸摸索索地溜下床,鞋也不敢穿,怕一低头,栽倒,就再也爬不起来了。这样我光着脚,扶着床沿,扶着墙壁来到卫生间。
  当重新回到床上的时候,我的身体也不像刚才那么冷了。响动声惊醒了邻床的梁主任,采访了一天的他,睡梦中问我有什么事,要不要帮忙。我说不用了,岁月静好。
  我静静地躺在床上,再也不能入睡,就这样想着事情一直挨到天明。在那段时间我回想自己的一生,回想着自己还欠这个世界什么账单,回想着生命是如此脆弱和短促,从这个白轮船时刻开始,余生该拣一些重要的事情做才是。
  门外传来了嘈杂声,我披上衣服,扶着墙壁向外走去。同室的梁主任早已起了,带着架子去了甲板,正在拍这里海的日出。里海的水是碱水,浅处是青灰色的,深处是蔚蓝色的。天空亦是一片灰蒙,浮云低垂在海面上。成群的海鸥在绕着轮船翻飞。一枚鲜红得像要滴血的太阳,从东方的海平面缓缓升起,仪态万方地君临我们的头顶。太阳的红光反射在海面上,海水出现千变万化的色彩。
  那甲板挤满了人。大家都在看海,还有人攀到那高高的塔上去拍照。原来这轮船上还载了这么多的人。猛然,大家看见远处出现了的海岸,出现了有着高高吊臂的码头,尤其是,大家看见了那面红色的悬崖。
  “巴库到了。巴库!巴库!”甲板上已经有人叫喊起来。但是喊声很快就停止了。因为我们的船就要驶向的码头,更像是我们昨晚上离开的土库曼巴希。后来,判断被证实了,果然船只要停靠的码头是土库曼巴希。接着又嘈嘈起来,说我们的船上有一名恐怖分子,所以行驶中被勒令返回。这个传言很快得到了证实,只见两个穿着制服的人,从船上押了一名乘客。乘客被反剪着双手,带下船去。
  这艘白轮船又停泊了一会儿,好像在思考什么问题似的。终于,谢天谢地,它开始动了。汽笛长鸣一声,船分开海水,又向深海中驶去。
  第三个早晨,白轮船终于抵达阿塞拜疆首都巴库。巴库那堆满鲜花的山岗,高大伟岸的楼房建筑以及码头广场,那和煦的秋日阳光,在拥抱疲惫的我们。
  就在我们抵达巴库的同一时间,一列中欧班列“长安号”货运列车也同一刻抵达。这是一列自西安发车,终点站是阿塞拜疆巴库的中欧货运专列。车头上,“长安号”那三个大字好像是西安国际港务区的主任请我写的。
  我们没有在巴库停留。将车从轮船上卸下来以后,就赶快驱车绕着里海岸边,一直向西北,前往俄罗斯高加索要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