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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2年03月26日
灵魂画手:大山深处的乡村妇女王玉珍
○ 郑伟斌
王玉珍 《踏春歌》 纸本设色 30cm×30cm 2022年

王玉珍 《柳暗花明又一村》 纸本设色 30cm×30cm 2021年

王玉珍 《度春秋》 纸本设色 30cm×30cm 2021年

王玉珍 《保护伞》 纸本设色 40cm×40cm 2019年

王玉珍 《春歌行》 纸本设色 30cm×20cm 2015年

王玉珍 《家园之二》 纸本设色 30cm×20cm 2015年

王玉珍 《村霸之二》 纸本设色 21cm×15cm 2015年

王玉珍 《回娘家过难关之三》 纸本设色 30cm×20cm 2015年

  炳林弟素与我交好,某次他在朋友圈晒其母亲的画,生动鲜活,稚拙有趣,令我印象很深。适逢三月里有妇女节,我因而策划“母亲的画”系列选题,亦邀他将其母作品发过来。打开文件夹后,五六十幅作品宛如一个新大陆,惊,喜,赞叹,眼前一亮,耳目一新,强烈触动了我艺术的神经,颇为激动和兴奋。在电脑上反复看了很多次,又逐一放大看其细节,读其题写文字,连连叫好。遂告炳林,其母乃民间绘画大师,这是我一重大发现。
  炳林母亲王玉珍,1964年生于四川广元朝天区大滩镇移山村,兄妹七人,她排行老四。跟当时大多数山区农村女孩子的命运一样,她因家贫只读了三四年小学便失学在家随父母兄长一同干活分担家务。到1983年,她远嫁陕西汉中宁强县安乐河乡石哑子村一户张姓人家。婚后的她,跟当时大多数农村妇女的命运一样,生育孩子,伺候公婆,干着没完没了的农活与家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平淡而艰辛地活着。一晃大半辈子过去了,令她骄傲的是,两个儿子长大成人且都很有出息,长子在某县文化馆从事书法创作,次子即炳林与儿媳武美艳都是陕西很活跃很优秀的青年油画家(炳林亦善唱歌、弹吉他、马头琴,甚具西部歌手气质)。
  王玉珍自幼就喜欢涂涂画画,但并没有习画的条件与经历。炳林尚记得幼时见母亲在墙上涂鸦。2015年前后,在炳林有意识的鼓励下,母亲拿起了画笔,开始“创作”。这是她第一次真正地在纸上开始画画,此前她甚至都没有接触过彩铅、马克笔、水彩、素描纸、卡纸这些画材工具。她的艺术力爆发了,一发而不可收,有时坐在家里一画就是四五个小时,有时画到半夜一两点,六七年来已积累了三百余幅作品。她没有任何“基础”,没有受过任何“专业”训练。炳林原想对她有所辅导,却未遂,发现她并不需要辅导,她的画都是自己独立完成。她画的内容大多是她自己80年代以来的生活经历与其所熟悉的山村景色,具有很强的叙事性与代入感,有乡村怀旧剧般的画面真实感,但是她所有的画都是自由发挥、默写创作,自己“编剧”组合,再现“原境”,而没有参考或临摹任何照片与范本,没有面对对象进行写生,没有“采风”,没有“深入生活”。她常年在石哑子村生活,画完新的作品通常都会用手机发给儿子儿媳看看,有时来炳林西安家里小住,喜欢翻看炳林书柜上中外画家的画册,偶尔亦随同他们去美术馆看看展览,只是看得很认真,亦不作什么评价,这或许是她与外界、与“艺术圈”仅有的接触与交流。
  《公婆打孕媳》《公婆的指令》《孕妇拉磨》《一个孕妇的脚印》等“公婆”系列作品,讲述的可能是她平生所遭受的最大的痛苦与不幸,公婆经常呵斥辱骂甚至殴打怀孕期的她,丈夫因在镇上财政所工作平日不在家,她不仅过多地承担了家里的农活与家务,还遭受了太多的心酸与委屈。画面中的她穿着缝着布丁的衣裳,拉扯着蹒跚学步的大儿子,肚子里怀着小儿子,背着背篓上山割草,回家后饥肠辘辘却不给吃饭,还要挨着饿剁草喂猪,而公婆在一旁抽着旱烟指责斥骂着;下地挖土豆,满满一背篓土豆太重,她只能跪在地上挺着大肚子双手握着锄头使力向上挣扎着立起来,而公婆站在一旁指责斥骂着;自己背着一个孩子,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孩子吃力地推着磨,公婆端着饭碗在一旁指责斥骂着;更令人气愤的是,婆婆抓着她的头发殴打,脚还朝她圆鼓鼓的腰间踢过来……这是王玉珍的画,也是她悲苦人生的真实片段。
  “村霸”系列作品,描述的也是她记忆里阴暗的部分,将村里那个嚣张跋扈的恶妇形象与其提着斧头来砍门的蛮横行为刻画得淋漓尽致。这几幅作品如连环画一般,情节完整,我们看到后来官司打到汉中市中级人民法院,正义得到伸张,恶妇的不法行为受到法律制裁,从《村霸之六》的画面中能看到她欣慰的笑容和恶妇蔫瘪的丑态。
  “回娘家过难关”系列作品,让我们再次读到了她曾经历的艰难。从宁强石哑子村到广元移山村,每次早晨天未亮五六点出发直到晚上八九点才能到达,她挺着大肚子还背着一个孩子赶路,手里还得提包挎篮。翻山越岭,全是羊肠小道,有些深山老林地带甚至没路,好多地方要爬过去、跳过去,一路上恶狗相欺,野兽出没,时而刮风下雨,忍饥挨饿,担心胎儿……但是不管多么不易,从画面中母子全身衣裳那强烈的暖暖的色彩,我们看到回娘家之路上她心中那种对亲人、对故乡的快乐的憧憬和向往,因为回到娘家内心的伤痛与委屈才能得到慰藉,才能获得久违的温暖。
  而绝大部分作品,如《菜花蜜》《春歌行》《大山里迎新娘》《家有喜事》《赶场归来》《过大年》《回家》《家园》《童趣记忆》《乡村乐队》《柿子加工》等都表现的是充满人间温情、气氛愉快的乡村生活与秀丽多彩的山景村貌。《青木川美如画》《龙爪山》《新村新貌》这几幅有记游山水的性质,描绘近几年乡村建设的新风貌。《老家》《柳暗花明又一村》里不同人物形象的刻画、色彩的搭配,都堪称细腻、精湛、独到。
  《家园》图中山峦沟河的皴染似乎借鉴了传统文人画的技法与意境,农夫牵着毛驴过桥的镜头尤其生动。《渔舟唱晚》也极富闲适而温馨的田园意境,通过形式感很强的画面我们似乎能听到青山绿水之间渔人划桨之声与群鸭的叫声所形成的天籁协奏曲,而一只小狗在整整齐齐的鸭队前带队,更是增添了别样的农家意趣。《家园之二》是十分浪漫而古典的“乡村爱情故事”,男女主人公身着戏装,女子在闲庭嬉鸟,男子如彭泽县令般悠悠哉哉地把扇归来,而一对鸳鸯一只在树上,一只在妇人手上,鸣叫呼应,顾盼有情,以比兴手法强化了画面的主题,篱笆内外群卉盛开,修竹葱郁,鲜笋疯长,真是田园诗意里的岁月静好、人间值得。从这些作品,我们能读出这位乡村妇女心里超乎寻常的浪漫与温情。
  《庆祝建党一百周年》《大山里迎新娘》《家有喜事》《新村新貌》《乡村乐队》等几幅作品则展现了没有受过美术训练的她在塑造众多人物形象、组织安排复杂的大场景、把控全局、凸显主题等方面的超强能力。《庆祝建党一百周年》图中男女老少人头攒动、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看似寻常的集镇赶会,而作者巧妙地以桥身、墙面的标语来点题,真是智慧。
  王玉珍的精彩作品太多,作品里的精彩之处太多,在此不能一一细数。她的画,是其人生酸甜苦辣历程的影射,有着“墨点无多泪点多”的痛楚与无奈,也有“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淡定与闲适。她的作品每一幅都来源于对生活细腻入微的观察,来源于真诚与真情的流露,是其释怀人生与重建自我文化生命的方式。每幅作品都有其阐述的主旨,立意鲜明。她的不严格不准确的造型、比例、透视、穿插、组合等一系列没有套路可循的手法,却在具体的画面中能形成和谐的、合理的关系,形成不同的合力与张力。她的用色搭配自然,会随类赋彩,有较好的冷暖虚实关系,且会衬托氛围,凸显画眼。她的手法有时大胆而夸张,如画炊烟,画面中会出现几条强烈的白色分隔带。但无论其技法如何,题材内容如何,尺幅大小如何,她的画都是质朴而生动的,是鲜活而自由的,是热情而真切的,是有生活底蕴而深刻的。像她在画中多次描绘的“脚印”一样,这些画作将成为她人生中新的难忘的“脚印”。
  为了多识字,她曾花费大力气把《新华字典》抄写了两遍。画上的题记虽然还有错漏之处,但是读来朗朗上口,或押韵,或较为押韵,或不押韵,却都质朴真切。如《大山里迎新娘》写到:“穷书生迎新娘,亲朋好友来帮忙,唢呐声声喜气洋,没钱没车土墙房,租匹骏马迎新娘,礼炮冲天响四方,欢笑声中拜爹娘,金钱礼品不算啥,恩爱到老最重要。”《公婆记忆之二》写到:“老太婆真可恶,不让吃饭非干活,母子饥饿不敢说,又累又饿没法活。”又如《回娘家过难关》写到:“母子三人过难关,肚子痛的腿发(软)。呀,坡真危险,老林深沟无人烟!”再如《柿事红》:“收柿子,没牙也能吃,拿软的,好吃,甜甜甜,哈哈哈……”剪花娘子库淑兰剪纸时会念念有词地唱起歌来,形成了一套《剪花娘子歌》。王玉珍画上的题记文字,细细读来也是颇有意思的乡土文学雏形。
  王玉珍的绘画,不同于当今的主流学院派,不同于江湖画家,没有精英艺术的精致风雅,没有市井流俗的低端习气,也不同于所谓的农民画。学院派的程式、江湖画家的套路、农民画的宣传属性,各自都是由众多人参与而长期形成的技法体系与评价标准,具有不同程度的权利属性、功利属性与集体性。而王玉珍的绘画是纯粹的个体,她为自己画,自娱自乐,以画求人生价值的充实,简简单单,干干净净,丝毫无功利的包袱。现今王玉珍与丈夫依旧生活在平淡的石哑子村里,伺候婆婆的起居饮食,空闲了即在屋里画画。村里人并不知道她在画画,谁也看不出来她会画画。
  良宽和尚曾说,平生最不喜欢书家的字、厨师的菜与诗人的诗。陈丹青说:“艺术顶顶要紧的,不是知识,不是熟练,不是咱们现在所说的所谓文化教养,而是直觉,而是本能,而是那种最最新鲜的感受力,甚至就是一种可贵的无知。”在敬爱的旬邑县库淑兰老人之后,我希望而且相信宁强县大山深处的乡村妇女王玉珍会创造一个民间绘画者的新高度。
  (作者系陕西国画院理论研究室主任、文化艺术报《国画周刊》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