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10月29日,蔡鹤洲、林金秀夫妇画展巡回展在上海美术馆展览(儿子蔡小鹤六岁)
林金秀 《鱼乐》 纸本设色 1978年 我的母亲林金秀,笔名林枫,一九一九年四月十八日出生于福州的一个小家庭的大家庭中,她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四个弟弟和一个堂姐,我母亲的伯父母早逝,所以她的堂姐林赛英由我的外公抚养,直到出嫁。外公林宝铨,在大东电报局任技术人员,月薪130大洋供着一家老少,外婆陈秀屏在家操持家务。
我母亲家住福州南台仓前山,周边有学校、教堂、美英日领事馆等,环境甚是幽静,独特的老榕树,悬丝倒挂似老寿星般地守护着一方天地,遍布其间的花草林木,枝繁叶茂、绿草茵茵,环山靠水沿街而砌的石条小道,青苔伴着青藤,铺满道旁,从烟台山上俯瞰闽江穿行而过,一派江南山水风光。
我母亲从小就由外公送往苍山附近的毓英女中附设的幼儿园,每天唱歌跳舞,过着美满幸福的童年。八岁入毓英小学,毕业后就读毓英初中,十七岁毓英中学毕业,因恐外公负担过重,我母亲在考进福州华南高中后,复报考福建省立师范学校幼稚师范科,考取后,学校的费用均由国家负责,这样就可以减轻些家庭负担。
福建师范地处福州城内乌山,母亲上学刚一个学期,就逢日军飞机轰炸,抗战时局紧张,省府迁往闽江“永安”,师范当时亦随迁到永安太湖。初到内地,人心惶惶,学生大多生活不习惯,情绪低落。所以学校安排课余多是文娱活动,以调节学生的学习与生活,并排演一些节目,宣传抗日救亡。在学校排演的话剧《家破人亡》节目中,我母亲参加排演,扮一个小孩角色,该剧是揭露日军残害百姓暴行的剧目。那时学校还组织幼师班跳团体舞,体师班叠罗汉,普师班演小话剧,及军事训练、救护训练等活动。安排巡回队去周边演出,宣传抗日主张以及民教工作。我母亲与同窗好友何景瑜同往沙县一个汽车小站,渔溪湾办民教一年,白天办妇女儿童班,晚上成人班。此时日军侵占福州,为防不测,我的外婆、舅舅、大姨等人均到渔溪湾避难,一起过着颠沛流离、漂泊不定的生活。
因为我母亲在学校学习与工作优异而当选为模范生,一九四一年师校毕业后,曾先后执教于建瓯尚义小学、福州天安小学、上渡竹榄小学、仓山独青小学。日军退出福州后,我母亲尚在尚义小学任教,忽接电报告“父病重速返”其实是外公思女心切而为,可当时我母亲并不知情,接到电报,痛哭流涕,连夜乘船赶往福州,回到家叩门时,是外公亲自开门迎接,父女相见惊喜交加,一路悲情也就烟消云散。
一九四一年我母亲到独青小学工作后,经友人介绍认识了蔡氏昆仲及家人,我的大舅平日喜栽花并好画,我母亲受其影响,时时亦自习画,因学校离蔡家不远,所以课余皆往蔡家学画,此后过往更密,成了谊亲(婚姻事前文已述),从此和我的父亲蔡鹤洲开始了绘画生涯。一同作画,一同办展,一同巡回于大江南北,共同经历着艺术人生的风风雨雨,父母二人同甘共苦,携手走过三十多个春夏秋冬。母亲在绘画上是我父亲和我伯父的学生,早期作品均是工笔写生,三烘九染非一日一时之功所能得。在生活方面则是父亲的贤内助,贤惠善良、通情达理。家里一切大小事务,总是任劳任怨安排得井井有条。家事绘画两不误,常常让家人感叹不已。记忆中母亲总是一脸和蔼慈祥,给人一种娇弱的样子,而她内心对于艺术的追求和毅力却是超于常人的。一九七一年父亲的去世对于母亲的打击十分悲痛,那年母亲五十二岁,常在夜深人静时伤心痛哭,以泪洗面直至天明,终因悲伤过度导致面部手脚浮肿,得了肾病。当时的情景我刻骨铭心,此后母亲毅然抚养我们三兄弟成为家里的主心骨。
作画一辈子的她,当然是极希望我们能子承父业,学有所成的,所以她平日里坚持作画,熏陶感染带动我们学画的热情,经常在翻阅整理我父遗作时,为我们讲解创作心得与表现手法,一步步地带我们如何看画、临画、写生,不厌其烦的示范,让我们从中体会用笔的过程和晕染技法。对于外来文化,她开明而从不保守,鼓励我们多走多看多接触,用自己的头脑去实践,用自己的眼光去观察去表现。并常常邀请一些画友来家中做客,请他们给我们示范作画过程,或带我们去拜访前辈名家,她与他们合作,或观摩老先生们的作品,在看画的过程中,她不时地轻言几句提醒我们更好地分析与加深印象,对于我来说这个经历是非常重要的,在我们的绘画实践中确实获益匪浅。
在不知不觉的岁月中,我的母亲已是满头银发,一口假牙,特别是在脱下假牙后,总是笑哈哈地吓唬儿孙辈,活脱脱的老太太相。老人勤劳一生,总是无私地关心照顾家人,却从不愿给我们增加过多的麻烦和负担,对待孙儿辈更是体贴入微耐心培养,常常是将她幼儿师范时的歌曲唱给他们听。伴着孩子们进入幸福的梦乡,偶然兴之所至奏上一曲钢琴。婆媳儿女间相处极是融洽,故每逢假日,大家总是回到老人身旁,与她共度欢乐时光,共享天伦之乐。
慈祥的老人,平和的心态,在她的笔下,化作了一片金色满园。盛开的玫瑰,蜂蝶飞舞的常春藤,雍容华贵的牡丹,步履蹒跚天真活泼的雏鸡,青青的池塘,红红白白的荷花,鱼儿自由自在地戏水,醉卧花阴的猫咪,其乐融融,童心未泯惹人喜爱。老人家画品高超人格高尚,赢得了人们的仰慕和尊敬……
我的母亲一九九九年大年三十那天下午离开了我们,告别了人世。远在香港的兆莲姐在悼念父母们的诗词中是这样写的:“相夫难教子教女心亦难,金秀妈妈茹苦辛含,待人宽律己严和蔼可亲克勤克俭,不怨天不尤人息事宁人忍辱负重。艺道艰,翎毛走兽花活鲜。昆仲伉俪炉火纯青,荻芦盦传技艺提携晚辈德高望重。淡名利薄功名高风亮节谈笑风生。”兆莲姐长我们十多岁,比我们细心很多,她也许知道许多家中的秘密,但均是父母生前单独交谈的事情,故也替父母保守至今。“息事宁人忍辱负重”之语是双关的,一是讲明了他们平日处世的态度,二,也许另有隐情所指。记得是一九八八年夏,我母亲带弟弟小华去香港与阔别四十多年的兄弟见面回来后,曾给我讲过以前在老家发生过的一些不快,但也是含含糊糊的我也没多问。因是不快之事,二是已经是过去事了。直至她逝后,在整理遗物和文件时,才终于搞清事情原委。一九五五年的肃反隔离审查,不下万言的交代,彻夜不眠的担惊受怕,我母亲当时已身孕待娩,那种压力和恐惧是可想而知的,要澄清的是特务,参加反革命一贯道问题,那个时期在他们福州常与往来的故交中,被镇压枪毙的有许多人,能不紧张吗?好在经审查问题都能搞清,并有了结果定论,造成关押隔离的时日也算虚惊一场。另一件事也是让他们把刚建立起的美好家园梦随之覆灭的缘由,几经周折,辛辛苦苦在外奔波所得财物,一夜间被盗殆尽,那是我父和伯父共有的建房款,由我父母保管,在报案侦察期间,仍有恐吓匿名信送到家中,言之将钱送往某处若不然则火烧全家。后来侦察结果明言是家人所为,鉴于此,我父母就不再追究。直至八八年香港之行,从福州赶往香港的舅舅将当年之事承认坦白相告后,也就是我在前面提到的,已经过去了的事情。我的父母将这些旧事一直埋在心里,从未告诉我们,并一如既往地坚持在经济上资助着家中亲友,一边克勤克俭地料理着自家的生活,继续保持着亲友兄弟间的情谊。
我母亲每回故乡探亲,多住我的大舅家里,她和大舅的感情是很深的,我记得从学校毕业后,我已开始慢慢地替我母亲给家人写信了,我母亲就是想借这种方式让我从与家中亲友联络中培养感情。大舅大舅母一生未得子,这也是我母亲嘱我写信的一个原因,希望老人知道还有许多孝敬他们的晚辈在惦念着他们。大舅和舅妈二人相依为命,生活虽艰难,但为人善良受人尊重。围坐在厅堂欢言笑语,相互间戏说着儿时的事情,幸福至极,我妈妈那多年不见的活泼劲在此也让我开了眼,那种兄弟情深,让人乐于回想与留恋……大舅妈去世的半年后大舅也去世了。消息传来,我妈妈伤心之至,心情坏透了,情绪万分低落,从此老年忧郁症更为明显,连续二年未动笔墨,神态日渐苍老,此后再未返乡。
一九九九年我母亲病危住院时,他最小的弟弟也已年逾七旬。来到西安坐于病床前姐弟二人双手紧握,无力地流着眼泪,从小在西安长大的小洲哥也从福州赶到西安,照顾老人至终。谊女儿顿顿姐为母亲无奈地准备下了寿衣,在翻箱倒柜地收拾她的衣物时,才发觉老人是那样的俭朴,是的,老人的身后几乎没有存款,她的生活费基本都贴补了孙儿辈的家用,她的画作,生时均为朋友间的礼尚往来,从不再考虑卖画的生活了,我见到的仅是一些展览参展收据和义卖的收条。但也正是如此,我们得以存留下了她大多的作品作为永久的纪念。
她的画作都是她心目中的精神家园,那样明媚、健康、赏心悦目。晚年所作更是炉火纯青,清新自然,严谨的画风,娴熟的用笔,冶炼着她的高尚追求与情操,她知道中国艺术特别注重的画家人品,用其一生,不断地完善,使其最终体现出“画如其人”的完美人生境界。她的人生好似她生前所做的诸般花卉,她有过繁华似锦的花样年华,也经过枝繁叶茂的繁荣景象,植根沃土,经风历雨,见新芽旁出欣慰之情洋溢在祥和的面容之间。
(作者系林金秀之子,陕西国画院画家、国家一级美术师。本文节选自《枫林鹤馆》)